第一卷 多情未若总无情_第10章 输赢
月色如刀,冷冷地雕刻着寂寞。 冷雪衣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失了魂。烛光映在他脸上,泛起病态的嫣红。 他喜欢抬起头,看月色溶在天边的感觉。阁楼外月色凄清,似乎比他还要孤独。 他总会想起繁花开尽的过往,如同他的青丝变成白发,一去不复返。那时,夜凉如水。有花,有酒,有美人。 她曾陪他在月下相酌,琴箫谐奏,剑走花影纷飞。在蜂蝶舞动的花树下,醉梦中轻轻呢喃,柔柔贪恋他怀中的温暖。 她也曾淘气地抡起小粉拳,在他胸前轻轻一击,雀跃着跑开,跳跃如美丽的九天仙子:“公子,来追我呀……” 月如昨,依然遥挂天边,故人却已不再了…… “冷雪衣,是你自己动手,还是要我动手?”铁无眠抖了抖手中的长剑。 冷雪衣回过神,平静地道:“你走吧,我不想杀你。” 铁无眠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可以杀的了我么?” 冷雪衣道:“我杀的人已经够多了。” 铁无眠又笑了,道:“如果你不是身中剧毒,我一定不是你的对手,只可惜……” 冷雪衣打断他:“你的功夫,比起‘青魔兽’怎样?” 铁无眠一愣,反问道:“他?这个无耻yin徒,怎能跟我相提并论?” “至少,他还算个君子。他要杀我,也比你光明正大。”冷雪衣叹了口气,又道,“他自信有‘天蚕甲’护体,一定能杀死我,可他最后还是死了!” “天蚕甲?”铁无眠目光闪动,随即又黯淡下来,大声道:“胡说!他分明死在了鱼尺儿掌下!” 冷雪衣正色道:“你应该知道,江湖上没有人能接我一招。” 铁无眠一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手不觉颤抖了。他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不会的,你明明已经身中剧毒,怎么可能……” 冷雪衣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中毒了么?” 铁无眠不禁想到,他是如何轻轻一掌,而重伤鬼夜哭。且不论断肠神剑,神鬼莫测,单只这一掌之力,自己已是万不能敌。 江湖中,冷雪衣是一个神话,从没有人敢挑战!他若要杀你,也绝不必出第二招! 铁无眠想到这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冷汗如雨直下,愧然低下了头,忽然剑身一转,向自己颈中抹去。 突然,他的长剑被冷雪衣轻轻地挟住了。 铁无眠道:“我不是你的对手,难道还不能自己了断?” 冷雪衣道:“胜负不过寻常事,又何需一死?” 铁无眠摇了摇头,坚定地道:“完不成任务,我只有以死谢罪!” “任务?”冷雪衣叹了一声,感慨道,“如此说来,你身不由己受命于人,也是一个可怜人,自然有人杀你。你走吧!” 铁无眠怔了怔,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道:“你肯放我走?难道,你不怕我泄露你的行踪?” 冷雪衣笑了笑:“事到如今,难道铁兄以为,我还会在乎这些么?” 铁无眠哈哈一笑,朗声道:“冷雪衣不愧是冷雪衣,果然豪情不浅!只可惜你我缘锵一面,以致敌对双方,不能把酒言欢!” 冷雪衣道:“他日如若有缘,小弟自当奉陪。” 铁无眠笑道:“早听闻冷二郎特立独行,从不轻易饮酒,这杯酒只怕小弟是无缘了。”他躬身拜了一拜,拱手道,“但临行之前,小弟尚有一言相告。” 冷雪衣道:“铁兄请讲。” 铁无眠道:“武林中恩恩怨怨,只有鲜血才洗的清,远非宽容所能化解。过多的仁慈,只会令你一败涂地!” 冷雪衣看他离去,轻轻叹了一声,分明又听到了他远去的声音,“‘芭蕉叶上无愁雨,只是听时断人肠。’冷雪衣,你只知道可怜别人,你才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寻寻常常一句诗,却令冷雪衣浑身一颤。他神色凄楚,木然呆立,脸上还僵留着一丝笑容。 心叶双掌合十,点头道:“我佛慈悲,冷居士心存善念,实是苍生之福。” 冷雪衣仿佛没有听到,也吟诵起这句诗来,口中不停地道:“‘芭蕉叶上无愁雨’……不会的……不会是他……” 他的眉头越收越紧,又咳了几声,吐出几口血来,自语道:“叶大哥,你若心中恨我,不如一剑杀了我,我一定不会还手。是我对不起你,害了你一生……” “冷兄弟,我日盼夜盼,总算把你给盼来了!今晚你我兄弟好好喝个痛快!”正在这时,门外声若洪钟,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大笑。 冷雪衣原本心中悲苦,此时心头一热,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随即高声叫道:“大哥,是小弟雪衣!” 门外笑声不绝,又问道:“小楼这丫头也来了么?”言语间,青影如疾风掠过,门前已飘至一位道人。 只是他穿着却大为怪异。不僧不道不伦不类,长发乱蓬蓬地横在肩上,两道长长的黄眉弯弯地飘洒在胸前。 小道士见了他,忙不迭地丢了长剑,俯身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响头:“弟子玄因,见过师祖!” 老道士眼神犀利,一看到室内多了两个人,立刻铁青了脸,怒不可遏地道:“谁让你们进来的,统统给我滚出去!” 玄因顿时垂下了头,连滚带爬地贴在了门口。 心叶颔首行了一礼,微微笑道:“悟道悟了三十多年,独孤老友还是这样性情不改,喜欢与人称兄道弟。可还认得我么?” 老道士扫了他一眼,冷冷道:“独孤寿无福无寿,早已死了几十年,老道法号凌空子。”顿一顿又道,“你我道法不同,修行各异,来我七弦山干什么?心谷、心池他们呢?都死了么?” 心叶微微一笑,合十道:“佛在心中,大道天成,修行虽有不同,实则殊途同归。是生是死,原由天定。” 凌空子“哼”了一声,怫然不悦:“强词夺理!” 他不愿多言,只转过了头去,蓦然看到冷雪衣鬓边的几缕白发,摇头道:“十几年不见,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居然华发早生!” 冷雪衣苦涩一笑,道:“人总要老的。” 凌空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黯然道:“多情的人,往往老的也比较快。小楼这丫头呢,她怎么没来?” 冷雪衣心头一痛,强颜笑道:“花木本非一枝,何必硬作同日语?” “你跟她不是——”凌空子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便不再追问,环顾四周,猛然看到残破的窗棂,登时作怒道,“混账,谁敢打破这窗子?” 冷雪衣道:“是小弟一时失手……” “你?”凌空子盯着他,大手一摆,“你才不会这么做!刚才走的那人是谁?是不是他?我这就宰了他!” 冷雪衣忙道:“大哥——” 凌空子正要追出去,忽然盯上墙壁挂的那幅字画,左右来回看了数遍,发觉不见了香带,登时大怒起来:“混账!连我的东西也敢偷!” 他盛怒之下,一掌击在案几上,案几立时变成了碎片。 玄因张大了嘴巴,连粗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案几上一架瑶琴飞起数丈,冷雪衣手一伸已抄在手中。他的神色又凄楚起来:“十四年了,想不到它居然还在。” 凌空子看了看他的神色,心中有愧,便化去了胸中怒火,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兄弟,对不起,我失态了。” 冷雪衣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只轻轻拨弄着琴弦,叹道:“琴音在耳,人却是远了。” 凌空子拍拍他,自香案后夹缝中取出一卷书册,递了过去。 那卷书册折折叠叠,已经泛黄,却清晰地印着“蝶恋花”三个字。字迹娟秀瘦削,盈盈然弱不禁风,显是出于女子手笔。 冷雪衣的眼睛不觉湿润了,手颤抖着伸到半空,却不敢接过。 凌空子道:“小楼这丫头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当年她为了解我心中烦恼,既送我瑶琴,又教我琴曲,可我手指不听话,怎么学也学不会。还在你们临走时,趁她不注意,偷了她的琴谱。” 冷雪衣忆及往事,恍若隔世,呆望了良久,终于接了过去,黯然道:“倘若日后……有缘再见她一面,一定亲手送还。” 凌空子默然,回头看着墙壁上的字画,叹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这‘水一方’已不再是‘水一方’了。佳人嫁作他人妇,遥遥无语徒相望。愁思满腹苦煞人,未若沽酒泪穿肠……” “哈哈哈,独孤老鬼,你文绉绉的考状元啊!想要喝酒,怎么能少得了我?”门外一声怪叫,白发飘然,哭酒老人一阵风似地溜了进来。 他环抱了一个巨大的酒坛,大模大样在地上一放,晃到凌空子面前,嘻嘻哈哈一阵疯笑:“埋了二十多年的好宝贝,想不到它居然还在!你这老鬼真是越老越胡涂,越活越不像话,这种好酒在你眼皮底下都没发现!” 凌空子愕然,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哭酒老人不理不睬,怡然自得,拂去封坛上斑斑泥污,两手胡乱理了理胡须,使劲将鼻子凑在坛口嗅了嗅,啧啧笑道:“嗯,好香!陈年佳酿,岁月悠长,果真不同凡响!” 凌空子道:“你不是说过,以后再不见我么?怎么又来了?” 哭酒老人一脸泥污,这时又忸怩起来,争辩道:“我几时说过不见你的?上次比酒不算,我要跟你再赌一场!” 凌空子转过身,负手道:“你已经输了。” 哭酒老人不依,晃到他面前,缠着道:“上次是上次,这次我有备而来,可大大的不一样。” 凌空子摇了摇头:“还记不记的你当初发过的毒誓?” “什么是不是的?多没劲!”哭酒老人红了脸,却故意抵赖,忽然瞥见了冷雪衣,笑嘻嘻地一把拉住,挤眉弄眼地道,“小朋友,我早说过你长的好看。那——刚才我帮过你,现在你该不该帮我?” 冷雪衣道:“你有帮过我么?” 哭酒老人挠挠头:“没有么?让我想想。我怎么记得帮过你的?” 冷雪衣与凌空子相顾摇头。 “你看你这就不对了。怎么年纪轻轻的,记性这么烂!”哭酒老人生怕他又跑了,扯得紧紧的,“总之我不管,你人长的好看,说话也一定要好听。你说句公道话,他到底该不该跟我比?” 冷雪衣苦笑不已,只得点了点头:“美酒玉樽,精美别致,堪称空前绝后,更何况盛情难却?” 哭酒老人鼓掌大笑,竖起大拇指,连声赞道:“好兄弟!好兄弟!” 他又晃回凌空子眼前,神色傲然,举步也有力起来:“臭老鬼,你知道么?为了跟你赌酒,我踏遍大江南北,广交天下酒友,终于弄到了一瓶绝世好酒。谁知在这等了你整整一天,才听你那徒子徒孙说你居然下山去了。哼,你那些凡品俗物,臭不可闻,一定输的一败涂地!不过可惜……可惜……” 他连说了几个“可惜”,忽然又大哭起来。 凌空子道:“可惜你经不起you惑,一定一点一滴舔了个精光。” “胡说!简直狗屁不通!”哭酒老人攥紧了冷雪衣的衣衫,痛哭道,“都怪你!都怪你!我忍了几个月,尝都不舍得尝一口,就被你给弄没了!” 冷雪衣也深感惋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才知道,他为了此番赌酒,实已忍了几个月,一旦滴酒不留,也难怪他号啕大叫了。 哭酒老人又道:“还有你那什么丹,也不知道是什么鬼药丸,害我这肚子拉了又拉!差点没拉死我!” 凌空子道:“那你说怎样?” “你这可是答应了!”哭酒老人仿佛就为了等他这句话,立刻道,“你们两个说话可要算话,不许欺负老人,今晚一定陪我喝到天亮!” 两人无奈地摇摇头,正要答话,只听门外一个声音道:“爹!你在这里么?快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