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长恨痴情苦 难为逍遥士_第13章 童言
两人乱步飞奔，也不知跑了多远，朱岚气力不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一跤跌倒在地上，忍不住叫道：“哎呀，好痛！”拉起裤卷一看，膝盖处已被小石砾划破了。 冷痕扶她坐下，一动不动地盯着伤口，因怕她疼想动又不敢动，只拿手轻轻碰了碰。 朱岚抬眼一看，见他满脸都是关切之情，心中不觉一动。正愣愣地盯着他，忽然与他目光相接，连忙低下了头去。想到一旦今晚过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泪水又流了出来。 “蛛蛛，你别哭。”冷痕轻皱着眉头，连忙伸出小手，在她眼睛上轻轻一抹，柔声道，“流血了，是不是很疼？” 朱岚微微摇头，抹了抹眼泪，说不出一句话，只转过了身子。 “唉，都怪我不好，害你弄伤了腿。”冷痕自怨自艾，在自己脸颊上打了一下，皱眉道，“可惜这里没有花，我又不会给你治伤。” “别……”朱岚止住泪水，樱唇微微鼓起，含酸道，“干嘛打自己？你又没怎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不可闻。 冷痕起身左右看了看，突然发觉左右树影婆娑，阴风阵阵，灯火全无，竟不是去望芸宫的路，在自己额头上重重一击：“糟了，咱们迷路了，这是到哪儿了？” “那……那怎么办？”朱岚起身刚走了一步，膝盖一软，又叫出了声。 冷痕连忙扶住她，柔声道：“你别乱动，要不又要疼了。” 朱岚听他言语中对自己甚为关切，一股热流便涌了出来，环目四顾时，只见林木丛生，竟分不清个东西南北来，不觉又担忧起来：“咱们只好等天亮了，不然越走越乱。” 冷痕点了点头，将怀中香带取出，放在唇上吻了一下，笑道：“还好有它，没给那老乌龟吃了。” 朱岚看他虽然傻里傻气，但对那香带格外珍视，不禁浅浅一笑。 冷痕笑道：“谁做了他的儿子，那可真倒楣了。归儿子长归儿子短的，被他那么一叫，不是乌龟也成王八了。” 朱岚这才想起“归儿子”的话来，跟着也是大笑。两人一阵说笑，一时倒将恐惧置之脑后。 “他丢了儿子，其实也挺可怜的。”朱岚既知鬼夜哭疯疯傻傻，人又那么大年纪，心里颇为同情他。知道今晚一旦回不去，只能在这里过夜，爬起来朝冷痕坐近些，双手环抱了腿。 冷痕挠挠头，也朝她挪了几步，拍着胸膛道：“你怕不怕？我可以保护你！” 朱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噗哧一笑。 “你笑什么？我……我的功夫很好的。”冷痕站起身来，将小腿一曲，像模像样地扎了个马步，两手在空中乱挥，得意地笑道，“这个叫‘四两拨千斤’，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朱岚仍是笑，过了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你心里……当真愿意保护我么？” 冷痕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道：“你说什么？” “噢，没什么。”朱岚略顿了顿，又柔声道，“也不知叔叔现在怎样了？” 冷痕登时沉下了脸，恨恨道：“外面的人都很坏，一心要杀死爹，真不明白爹为什么还要救他们。” 朱岚点了点头，低头想了一会儿，盈盈道：“叔叔他好可怜，明明没有杀人，为什么他们都要冤枉他？” ※※※※※※※※※ 夜更深，月色更凄清，寂寞也更浓了。 冷雪衣饮下最后一杯酒，却没有放下杯子。 他的眼睛紧紧盯在杯子上，手指轻轻地拨弄，似乎在品味酒中的味道，又似乎在想着别的什么心事。 “好酒，好器皿！”哭酒老人放下酒杯，长长吸口气，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唉，老鬼，你知道么？这十几年来，我可真是白活了！” 凌空子抚了抚长眉，随口道：“你一向无酒不欢，酒不醉人人自醉，怎么会白活？” 哭酒老人盯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如果你还生我的气，这辈子不肯见我，就算把我泡在酒缸里，喝死我又有什么乐趣？” 凌空子神色倏然黯淡下来，怔了良久，饮尽最后一杯酒，长叹道：“陈年旧事，过眼如云，还提它做什么？” 哭酒老人道：“你也知道的，我快人快语，又喝了酒，连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 凌空子摇了摇头，掩不去无尽的萧索：“你说的没错，我只是个出家人，确实给不了她什么……” 冷雪衣听他忆及往事，不由悲从中来，眼睛一酸，黯然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明月虽在，楼阁依旧，我们却都老了……” 凌空子默然半晌，缓缓放下了酒杯，托起冷雪衣的白发，喟然叹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十几年前，你我琴剑论酒，夜话西楼，陶然大醉而归，何其快哉！不想今夜对饮，早已物是人非！” 冷雪衣不以为意，纵声一笑，豪然道：“美酒知己，将醉未醉，自在逍遥快意之间！” 哭酒老人哈哈大笑，放声叫道：“你们两个醉了，又文绉绉的，哪那么多废话？” 冷雪衣微微一笑，叹了一声，道：“我倒很想醉，可惜却醉不了。” ※※※※※※※※※ 夜风紧紧地吹着，左右枝叶相互摩娑，沙沙作响，好似诉说着绵绵情话。 冷痕斜倚着树干，已经进入了梦乡。 朱岚却还醒着。 树上有一片叶子，荡悠悠地落了下来。她轻轻把它捡起来，仔细盯了很久，回过头去看熟睡中的冷痕，重重叹了口气。 叶子是没有朋友的。那么，他是不是她的朋友呢？ 风吹在她身上，她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双手不觉抱紧了两腿。看到冷痕小嘴巴不停地晃来动去，似乎美梦中正享受无穷美味，不觉又是温柔一笑。 她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冷痕，到颈中取了“同心带”出来，正是他不久前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拿在手里抚摸着呆呆出神，想到他说的“一对儿”，便叩在胸口笑了笑。 因见他睡得香甜，浑然忘我的样子，不禁又嘟起了小嘴，埋怨道：“睡得倒快，真是个大笨瓜！” 回身依旧躺下，脸上又是笑容又是娇嗔。风声略响了响，心里便咚咚乱跳，生怕有什么野兽，连忙坐起身子。 但见月明如洗，银光普照。四野一片寂寂，只听到冷痕若有若无的喘息。这般熬了大半夜，一时倦意上袭，终于似睡非睡地合了眼。 深秋寒气极重，夜风吹过，林中沙沙有如细浪。一弯明月斜挂枝头，困酣了娇眼，欲开还闭，斜睨着两个迷梦不久的孩子。 冷痕睡梦中打了个喷嚏，然后翻了个身，头枕着双臂继续入睡。口角含笑，似乎仍在做着甜美的梦。 一股奇特的香味扑鼻而来。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感到眼前影影绰绰，似乎什么东西在晃动。揉了揉眼，只见一双闪亮亮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登时睡意全无，身子往后缩去。 那人笑道：“小朋友，不要害怕，饿了吧？我有好吃的。”将腰间的葫芦摇了摇，“哗哗”作响。 这人锦衣玉带，衣着华丽，手持一根弯弯扭扭的拐杖，脸上笑容可掬，总是挂着迷人的微笑。 冷痕见他和蔼可亲，略定了定神，已不像先时那么害怕，身子又向前移过去，笑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老者笑道：“他们都叫我‘百草翁’，你也可以这么叫。” 冷痕想了想，从没听过这个名号，摇头道：“可是我不认识你。” 百草翁笑道：“你不认识我不要紧，我可认识你，也认识你爹。” 冷痕喜道：“你也认识我爹么？” 百草翁笑道：“老交情了，怎会不认识？你爹叫冷雪衣，英俊潇洒剑术无双，功夫极好的，对不对？” 冷痕连连点头，喜笑道：“你真的认识我爹！” 百草翁笑道：“那还有假！你看我像在骗你么？” 冷痕看他又白又圆的一张大脸，好似个大锅盖。头顶光溜溜的，月光在上面一照，立刻便反射了开去。下颌与脑后乱生着一大片白毛，密密麻麻的，很是肥沃，便嘻嘻一笑：“你长得真好看，就像个老神仙。” 百草翁拂须呵呵一笑：“小朋友真会说话。神仙不敢当，不过仙丹倒是不少。”又晃了晃腰间的葫芦。 冷痕眼睛一亮，指着问道：“里面装的什么？” 百草翁笑道：“仙丹，你要不要？” 冷痕半信半疑，小嘴一挺：“我才不信，世上哪来的仙丹？又没有神仙。” 百草翁脸色一沉，故意皱眉道：“神仙虽没有，但仙丹却是真的。送给你不要，别人可做梦都想吃呢。”将葫芦一扯，“嘣”的一声拍掉盖子，倒了一粒放在掌心，高高地托了起来。 冷痕嗅了嗅，那丹丸清香扑鼻，正是睡梦中所闻到的，忍不住垂涎欲滴。 百草翁两指夹住，在他眼前慢慢地晃了一圈，笑道：“这么好的东西，世上居然有人不要？”跟着又晃一圈。 冷痕原本想吃，可见他故意拿自己耍猴似的戏弄，心里早来了一股牛劲，喉头动了动，将头一扭，赌气道：“好也不要！”头虽转了过去，眼睛却来回转个不停。 百草翁笑道：“那只好我自己吃了。”放入口中，“咯咯”嚼了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冷痕一闻到这么香的气味，肚子又开始乱叫。伸手一捂，硬是不肯服输。 这时朱岚却也醒了，见冷痕正与人说话，凑过来问道：“什么东西？好香！” 百草翁笑道：“还是小姑娘有眼光，难得的好东西，居然送给他都不吃。” 朱岚看冷痕满脸怒气，知道他准是在赌气，伸手碰碰他：“你不是饿了么？怎么不吃？” 冷痕回头道：“真那么好，他干嘛要给别人？准是里面下了毒！” 百草翁一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接着又倒了两大丸出来。一粒递给朱岚，一粒留给自己：“他不吃，我们吃。嘿嘿，真香啊……”扔在嘴里又大嚼起来。 朱岚放在鼻尖上嗅了嗅，点头道：“真的很香！”手一伸，又递给了冷痕。 冷痕拿眼睛扫了扫，小嘴一努：“要吃你吃，我才不吃！” 百草翁道：“小姑娘，你怎么也不吃？” 朱岚道：“他不吃我也不吃。”小手一伸，又递还给百草翁。 百草翁抚着光秃秃的圆头，笑道：“他又不是你小相公，你管他干什么？” 朱岚被他说到心里去，不禁红了脸，顿时不敢再说一句话。 百草翁将葫芦朝地上一放，一手一脚支地，另一脚往腿上一挎，歪歪斜斜地摆个姿势，仰面打了个呵欠，笑道：“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该睡个好觉了。”话刚说完，已是鼾声大作。 冷痕看了看地上的葫芦，又看看百草翁，见他梦中嘴巴不停地嚼来嚼去，似乎意犹未尽，不时传来一两句呓语：“好吃，好吃。” 朱岚将丹丸伸过去，娇嗔道：“你呀，真是个小气鬼，快吃吧。” 冷痕见她满眼柔情，心中一动，一番怒气尽数化为了云烟，笑道：“要吃就吃这个！”一把将葫芦抄在手里，一下子倒了许多出来，也不管它们或大或小，或红或黑，满满地塞了一大嘴。 朱岚笑道：“你可真淘气。”向百草翁一指，两人嘻嘻一笑。 百草翁鼻头微动，好似嗅到了什么，嘴角也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