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4.唐僧逐悟空
孙悟空开口道:“师父,你教我回那里去?” 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了,自然是该回哪里就回哪里。” 孙悟空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 唐僧道:“我命在天,该哪个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无所谓 你快回去!” 孙悟空道:“师父,我回去便也罢了,只是不曾报得你的恩。” 唐僧道:“我与你有什么恩?” 那大圣闻言,连忙跪下叩头道:“老孙因大闹天宫,致下了伤身之难,被佛祖压在两界山下,幸观音菩萨与我受了戒行,幸师父救脱吾身,若不与你同上西天,显得我‘知恩不报非君子,万古千秋作骂名’。” 原来这唐僧是个慈悯的圣僧。 他见孙悟空哀告,却也回心转意道:“既如此说,且饶你这一次。 再休无礼,如若仍前作恶,这咒语颠倒就念二十遍!” 孙悟空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 这才伏侍唐僧上马,又将摘来桃子奉上,唐僧在马上也吃了几个,权且充饥。 却说那妖精,脱命升空。 原来孙悟空那一棒不曾打杀妖精,妖精元神出了窍。 他在那云端里,咬牙切齿,暗恨孙悟空道:“之前只闻得他手段聊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唐僧不认得我,只要吃饭,低头闻一闻儿,我就一把捞住,岂不是我的人了,不期被他赶来,弄破我这勾当,又几乎被他打了一棒。 若就此饶了这个和尚,诚然是劳而无功,我还是再去戏他一戏。” 就见这妖精,按落阴云,在那前山坡下,摇身一变,变作个老妇人,年满八旬,手拄着一根弯头竹杖,一步一声的哭着走来。 八戒见了,大惊道:“师父!不好了! 那mama来寻人了!” 唐僧道:“寻什么人?” 八戒道:“师兄打杀的,定是他女儿,这个定是他娘寻将来了。” 孙悟空道:“兄弟莫要胡说! 那女子十八岁,这老妇有八十岁,怎么六十多岁还生产的? 想来定然是个假的,等老孙去看来。” 好孙悟空,拽开步,走近前观看,只是这一眼,孙悟空就是认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论,举棒照头便打。 那怪见棍子起时,依然抖擞,又出化了元神,脱身离去,把那假尸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 唐僧一见,惊下马来,摔在了路旁,更无二话,只是把紧箍儿咒颠倒足足念了二十遍。 可怜把个孙悟空头,勒得似个亚腰儿葫芦,十分疼痛难忍,滚将来哀告道:“师父,莫念了!有什么好好说!” 唐僧道:“有什么话说,出家人耳听善言,不堕地狱。 我这般劝化你,你怎么只是行凶,把人打死一个,又打死一个,此是何说?” 孙悟空高声喝道:“他是个妖精。” 唐僧道:“你这个猴子就是胡说,这天下哪有有这许多妖怪,你是个无心向善之辈,有意作恶之人,你去罢!” 孙悟空道:“师父又教我去 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事情不相应。” 唐僧道:“你有什么不相应处?” 八戒道:“师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 跟着你做了这几年和尚,不成空着手回去你把那包袱里的甚么旧褊衫,破帽子,分两件与他罢。” 孙悟空闻言,气得暴跳道:“我把你这个尖嘴的夯货!老孙一向秉教沙门,更无一毫嫉妒之意,贪恋之心,怎么要分什么行李?” 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贪恋,如何不去?” 孙悟空道:“实不瞒师父说。老孙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帘洞大展英雄之际,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万七千群怪,头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黄袍,腰系的是蓝田带,足踏的是步云履,手执的是如意金箍棒,着实也曾为人。 自从涅盘削发秉正沙门,跟你做了徒弟,把这个‘金箍儿’勒在我头上,若回去,却也难见故乡人。 师父果若不要我,把那个松箍儿咒念一念,退下这个箍子,交付与你,套在别人头上,我就快活相应了。” 唐僧大惊道:“悟空,我当时只是菩萨暗受一卷紧箍儿咒,却没有甚么松箍儿咒。” 孙悟空道:“若无松箍儿咒,你还带我去走走吧。” 唐僧听了也是无可奈何的道:“你且起来,我再饶你这一次,却不可再行凶了。” 孙悟空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随即又伏侍唐僧上马,在前方开路前进。 却说那妖精,原来孙悟空第二棍也不曾打杀他。 那怪物在半空中,夸奖不尽道:“好个猴王,果然有眼力! 我那般变了去,他也还认得我。 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过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别处妖魔捞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 我还是要在出一出手。” 这妖怪,按耸阴风,在山坡下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老公公。 唐僧在马上见了,心中欢喜道:“阿弥陀佛,西方真是福地! 那公公路也走不上来,还在念经哩。” 八戒道:“师父,你且莫要夸奖,那个是惹祸的根苗哩。” 唐僧道:“怎么是个祸根?” 八戒道:“孙悟空打杀他的女儿,又打杀他的婆子,这个正是他的老儿寻将来了。 我们若撞在他的怀里,呵,师父,你便偿命,该个死罪,把老猪为从,问个充军,沙僧喝令,问个摆站,那孙悟空使个遁法走了,却不苦了我们三个顶缸?” 孙悟空听见道:“你这个呆子,这等胡说,可是不要唬了师父且等老孙再去看看。” 他把棍藏在身边,走上前,迎着怪物,叫声“老官儿,往那里去怎么又走路又念经?” 那妖精听了孙悟空之言,随即遂答道:“唐僧啊,我老汉祖居此地,一生好善斋僧,看经念佛。 命里无儿,止生得一个小女,招了个女婿。 今早送饭下田,想是遭逢虎口。 老妻先来找寻,也不见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汉特来寻看,若是是伤残他命,也没奈何,将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坟中。” 孙悟空笑道:“我是个唬人的祖宗,你怎么袖子里笼了个鬼儿来哄我 你瞒了诸人,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 那妖精唬得顿口无言。 孙悟空掣出棒来,自忖思道:“若要不打他,显得他倒弄个风儿;若要打他,又怕师父念那话儿咒语。” 又思量道:“不打杀他,他一时间抄空儿把师父捞了去,却不又费心劳力去救他 但是打的话,就要一棍子打杀他,师父念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儿。’ 凭着我巧言花语,嘴伶舌便,哄他一哄,也就罢了。” 好大圣,念动咒语,叫当坊土地、本处山神道:“这妖精三番来戏弄我师父,这一番却要打杀他。你与我在半空中守住,不许走了。” 众神听令,谁敢不从,都在云端里照应。 那大圣棍起处,打倒妖魔,才断绝了灵光。 那唐僧在马上,又唬得战战兢兢,口不能言。 八戒在旁边又笑道:“好个孙悟空! 这是发疯了! 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个人!” 唐僧正要念咒,孙悟空急到马前,叫道:“师父,莫念,莫念! 你且来看看他的模样。” 却是一堆粉骷髅在那里。 唐僧大惊道:“悟空,这个人才死了,怎么就化作一堆骷髅?” 孙悟空道:“他是个潜灵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败本;被我打杀,他就现了本相。 他那嵴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 唐僧闻说,倒也是信了,怎禁那八戒旁边唆嘴道:“师父,他的手重棍凶,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话儿,故意变化这个模样,掩你的眼呢!” 唐僧又是个耳软的人,又信了他,随复念起。 孙悟空禁不得疼痛,跪于路旁,只叫“莫念!莫念!有话好好说!” 唐僧道:“猴头,还有甚说话!出家人行善,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行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
你在这荒郊野外,一连打死三人,还是无人检举,没有对头,倘到城市之中,人烟凑集之所,你拿了那哭丧棒,一时不知好歹,乱打起人来,撞出大祸,教我怎的脱身 你且回去罢!” 孙悟空道:“师父错怪了我也。 这厮分明是个妖魔,他实有心害你,我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却不认得,反信了那呆子谗言冷语,屡次逐我。 常言道:‘事不过三。’我若不去,真是个下流无耻之徒。 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无人。” 唐僧发怒道:“这泼猴越发无礼! 看起来,只你是人,那悟能、悟净,就不是人?” 那大圣一闻得说他二人,止不住伤情凄惨,对唐僧道声“苦啊! 你那时节,出了长安,有刘伯钦送你上路,到两界山,救我出来,投拜你为师,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尽千辛万苦,今日昧着心,只教我回去,这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罢,罢,罢! 但只是多了那紧箍儿咒”。 唐僧道:“我再不念了。” 孙悟空道:“这个难说,若到那毒魔苦难处不得脱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时节,想起我来,忍不住又念诵起来,就是十万里路,我的头也是疼的,假如再来见你,不如不作此意。” 唐僧见他言言语语,越添恼怒,滚鞍下马来,叫沙僧包袱内取出纸笔,即于涧下取水,石上磨墨,写了一纸贬书,递于孙悟空道:“猴头,执此为照! 再不要你做徒弟了! 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 孙悟空连忙接了贬书道:“师父,不消发誓,老孙去也。” 他将书折了,留在袖中,又是对着唐僧说道:“师父,我也是跟你一场,又蒙菩萨指教,今日半涂而废,不曾成得功果,你请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 唐僧转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哝哝的道:“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礼!” 大圣见他不睬,又使个身外法,把脑后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气,叫“变”! 即变了三个孙悟空,连本身四个,四面围住师父下拜。 那唐僧左右躲不脱,好道也受了一拜。 大圣跳起来,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却又吩咐沙僧道:“贤弟,你是个好人,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途中更要仔细。 倘一时有妖精拿住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闻我的手段,不敢伤我师父。” 唐僧道:“我是个好和尚,不题你这歹人的名字,你且回去罢。” 那大圣见唐僧三番两覆,不肯转意回心,没奈何才去。 孙悟空一个跟头就是飞到了东海之上,看到那东海,眼中却是闪过一丝精光,身子一晃,就是化作了一道金光,消失在了原地之中。 却说唐僧听信了八戒之言,放了孙悟空离开后,也是攀鞍上马,八戒前边开路,沙僧挑着行李西行。 过了白虎岭,忽见一带林丘,真个是藤攀葛绕,柏翠松青。 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区,甚是难走,却又松林丛簇,树木森罗,切须仔细! 恐有妖邪妖兽。” 你看那呆子,抖擞精神,叫沙僧带着马,他使钉钯开路,领唐僧径入松林之内。 正行处,那唐僧兜住马道:“八戒,我这一日其实饥了,那里寻些斋饭我吃?” 八戒道:“师父请下马,在此等老猪去寻。” 唐僧下了马,沙僧歇了担,取出钵盂,递与八戒。 八戒道:“我去也。” 唐僧问:“去那里?” 八戒道:“莫管,我这一去,钻冰取火寻斋至,压雪求油化饭来。”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经十余里,更不曾撞着一个人家,真是有狼虎无人烟的去处。 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内沉吟道:“当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轮到我的身上,诚所谓‘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子方晓父娘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