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老王心事
王峻山不应声,去往自己的小房间。他拐过堂屋,堂屋里坐了他的大婶,他按本地的叫法,叫了声“大妈!”大妈眼神不好使,看到面前隐约间多了一人,甜甜应了一声;等王峻山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换下上工的工作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这下他变回了学生模样,不再是打工的小伙子。工地与外界几乎隔绝,闷头干了一天的活,把他憋坏了。他唯一的念头,是去找同学玩。 这一晚他玩到天黑。 进门的时候,家里来了王平凤和杨得仓。昏黄的灯光下,王平凤拿来一副白色帆布手套,格外醒目。那是王峻山一直想要,却没有向家里开口的奢侈品。工地没有给他发手套,王平凤翻箱倒柜子,找出副新的,特意送过来。王峻山伸手去接,手指露了出来。指尖几乎磨破,红红的,透着血红的嫩rou。 王平凤明白基建队活计的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小声道: “哎哟,一双手磨成这样!第一天进基建队,你可吃得消?” 王峻山接过手套,点点头,又摇摇头。上工第一天,说实话,他累得快挺不住了。可一想到自己年青,体力恢复快,放松一晚后,力气一点点回来了。 王清远看不惯王峻山歇了工不着家,东奔西跑的,插嘴埋怨道: “你看你!一天到晚不在家好好歇着,玩到这个时候才回来!太不象话了!” 这话说得王峻山委屈。王清远在他面前一贯严厉,他不想多说什么。倒是王平凤心疼弟弟,白了一眼王清远,责备他道: “人家是上工地挣工钱了的人,你要管死他干什么?一个十五、六岁的人,去基建队干那么重的活,你不给他口好气,这么说他!说说,你给过他什么了?我们家囊瓜从小听话,跟你上山被你用担子压!小小一个人,上个祖坟你硬逼着他挑一大挑柴回来。记得有一次他挑回家的担子,连我都挑不动!你说,你这个当爹,心怎么这么硬!他这么肯卖力气,得了。你莫一天到晚地抱叹他!(笔者注:抱叹,当地方言,是抱怨和责怪的意思)” 三婶心疼儿子,在一旁帮上了女儿的腔: “是呢嘛。囊瓜这么小就进了基建队,你有什么不知足的?他一来到这个家,你不给他好脸色,丧着脸,像个丧门神,只会喷他、凶他!你不手摸良心想想,他们姊妹几个,你什么时候好好照管过?” 母女俩异口同声,顿时让王清远语塞。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明明是自己心疼儿子,要他好好歇息,怎么被翻了旧账,自己成了攻击的对象? 看到老丈人受辱,杨得仓赶紧在中间当起了调解员: “呵呵,你们少说两句,少说两句。老囊瓜力气大得很,在工地上没有人说闲话的,你们就别cao心了。听说他读书更辣cao(注者注:辣cao,本地方言,褒义词,形容一个人老练、懂行,厉害的意思),在学校说第二,没有敢跟他比第一!来来来,老囊瓜,跟我说说,这次中考怎么样?” 话题岔开了。 王清远在一旁听着几人的对话,只有默不作声,避免受到更多的责备。 整个晚上,他郁郁寡欢。 说起来,他对这个家的亏欠得慌。 三婶和大女儿共同的指责,勾起了王清远满满的回忆。想起来,他是老王家继二哥王清明之后上学的人。小学后,他连跳过三个年级,后来以十六、七岁的年纪,年纪轻轻,考进省农校,成在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一名中专生。中专毕业,他回老家,进了人人羡慕的县供销社,成了一名供销社干部。 供销社工作一年后,王清远借调去了当时的专区,当上了为各县培训会计的教员。培训结束时,他被派往一个山区县份,前往支援山区建设。说好了的三年后返乡,他在山区县份已是婚恋年纪。经经人介绍,他回乡结识三婶后,成了家,满怀期望地等着工作满三年后,回来与三婶团聚。 娶进王家的三婶抬头张望,全家人过的全是清苦日子。一大家子人指着王清明和丈夫的工资度日。每个月只要两人发不了工资,或者发工工资钱带不到家,全家人都再往一钵老蚕豆或者洋芋减少米的份量,吃上一日两餐。全家人经常吃不上一顿白米饭,对于高强劳动的人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对比着娘家人的丰衣足食和婆家人的捉襟见肘,三婶很是不解:为什么丈夫在这个家中排行老三,上头的两个哥哥、一个jiejie已经成家,下头两个meimei也已长大娘嫁人,按理说这么多壮劳力,仅供一个年幼的弟弟读书,张嘴吃闲饭的人不多,可全家人过的日子,怎么会是紧巴巴的,全然不如娘家人宽裕呢? 时间长了,三婶这才明白了老王家的穷根在哪里。 老爷子王家兴年岁已高。他手上有一手祖传的牛马医术,但苦于不能四处行医,一身的技艺使不上。不得已,老人只能拖着老手老腿,去和青壮年一样下地抢工分;老婆子黄定压体弱多病,踩着一双小脚,只能在家洗衣做饭,守着一大家子人。 王家老大王清珍小名“小冬”,膝下儿女众多,子女们个个年幼;再加之王清珍年纪轻轻地患了痨病,下不了地,一家六七口人生计自顾不暇,甚至指着二弟、三弟接济。 王家老二王清明早年行军打仗,返乡后谋到了一份百货公司售货员的身份。随后王清明娶妻生子,生下一女,一家人呆在县城,日子还算能自保。偏偏王清明时运不济,在一次劳动中不慎失火,烧了老戏台前的集体柴火,被送进小煤窑改造。在小煤窑,他有知识有文化,再加上一身铁板似的身体,不负不负众望,干到了班长,成了一帮人上工的领头人。一场突如其来的矿难,将王清明埋在了矿洞坍塌的土石方中。等人抢救出来,没了呼吸。人送到生产队,老王家穷得甚至连一口装殓的棺材也拿不出。是生产队的副队长王兆来站出来,将队里一口木板打谷灌棚拆了,拼凑出一口薄木棺材,安葬了他。王清明身后,他的媳妇带着年仅三岁的女儿度日,没有回王家。后来王清远为其奔走,拿到了一纸平反通知和补发的工资。二嫂和侄女感激,将一半补发工资留给王家,人随改嫁的男人去了外地,再没回来。 王家小儿子王清灿年幼,正在读书。王家兴期待他识文断字,将祖上传下的医术传给他,好让老王家后继有人,医治牛马的手艺不致于失传。 王家另有三个女儿。大儿女嫁到山头一个村子,膝下子女众多,每逢赶集天会到娘家来。她来时拖儿带女,将娘家的饭桌围得满满当当。人来得频繁,基本每五天一个的集市,准时准点,落不下几个。名义上一家人是来看望娘家人,可实际的用意,时间一久,相互间心知肚明,成了你懂我的另有所图,我懂你的话不多说。他们每次来,婆婆黄定压还得等干活回来的三婶上灶,说她焖的洋芋饭香,说自己端不动一大甑子的饭。可三婶不用她说破,心里明白,婆婆眼睛瞟着的,是丈夫从外地带回来,挂在自己房间里的老腊rou。她明白婆婆的苦心,取出腊rou切了,下锅爆油,焖出了饭。等饭上了桌,她再去弄一两个咸菜回到饭桌,满满的一大碗腊rou,早被姐家几个孩子抢得精光。一甑子的饭,会掏个底朝天。如此开销,是座山也有挖空的那一天。可三婶得睁只眼、闭只眼,陪着笑脸。
王家的二女儿嫁了坝子里另一村子的生产队长,忙于田地活,很少回娘家露脸。倒是最小的女儿,取名王云仙,读过几年书,嫁给附近的一户人家后,爱钻牛角尖的心劲上来了。在与老公拌了几句嘴,说老公人傻不懂情趣,借口感情不和,回了娘家,一住两三年。她的户口在出嫁时迁出婆家,再回嫁家生产队,没了户口,成了所谓的“黑人黑户”,队里不给她派工抢工分,成了闲人。 如此一来,一家人超乎寻常的重担,几乎全压在王家兴、三婶和王清远身上。也成了老王家日子艰难的主因。 家里一副烂摊子。三婶和王清远清楚记得,二哥死后,只要王清远每个月工资到手,就得一文掰成两半使,接济一大家子的口粮。每次从外县回来,王清远免不了要将微薄的工资换成山区县便宜的杂粮,肩挑手提,走上几十公里的山路,送到父母跟前。等他来到三婶面前,已是两手空空。对着三婶,王清远只能陪着笑脸,好言相劝: “算了。莫计较。老人年纪大了,不能再吃几年饭了;趁你我还年青,能苦能累,不愁将来没好日子过!” 面对王清远的苦,三婶不落忍,没过多纠缠。这让王清远一如既往地担着一大家人的生计,却苦了三婶。 三婶的到来,让王清远多了喘息的机会。人世间美好生活的背后,离不开有人默默付出。在王家,三婶的付出是巨大的。她耐劳吃苦,令身为公公的王家兴,格外体恤。 三婶嫁到王家的第二年,怀了孩子。十月怀胎,分娩在即,王清远远在外地回不了家,愁坏了三婶。分娩前夕,三婶左次三番地去推开窗子看天亮,琢磨着能否撑到天亮上医院生产?她推窗子的响动,惊动了王家兴。王家兴推了身边的老太婆黄定压,让她这位婆婆去送送三儿子媳妇上医院。不想,黄定压不为所动: “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要走一遭鬼门关?你不知道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老伴不着急,王家兴心下焦急。他想着是否该起身去送三婶上医院?可身为公公的身份,令他犯了难。天一亮,他赶紧起身为三婶张罗坐月子的物什。 没有等来王清远,他和三婶的大女儿王平凤还是“呱呱”坠地。大女儿的降生,给王清远的小家,添了人丁。 三婶坐月子挣不了工分,家里少了劳动力。王家兴撑着下了田。黄定压见老头子一把年纪还得挣工分,老大不乐意。身为婆婆,村里有约定俗成为孙女洗屎布、洗尿布的义务。不得已,老太太端了一盆水来,勉强地为三儿子媳妇的孩子洗了头把尿、屎布。洗完后,她烦躁地地将洗尿、屎布的水,一古脑儿倒进月子媳妇床下,算是尽了婆婆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