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忘忧棋院
自和刘公子别后,谢安甚是挂念,不知他脚伤好了没。当日他说伤好了就来找谢安,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也没来,人没来,来几个字也好啊。人家不来,大约是不想继续这段友情的意思,按谢安的脾气,向来不愿勉强他人,既无缘,放手就好。可是这一次,刘公子的身影却始终挥之不去,一想起当日背着他逃命,刘公子的心跳就打在他的背上,“咚咚,咚咚,”那声音一响起,谢安的心里就热乎乎的。 谢安不知道,这刘小甲正是刘惔的meimei刘兰熙,这丫头,喜欢到处乱逛,嫌女儿身不方便,束了头发,戴上葛巾,换了男装,不时外出游逛,刘惔不放心,让家丁青扬随时跟着。谢安一是两年多未见,二来刘小姐长大了许多,又是男装,谢安虽觉刘小甲有几分面熟,却压根没往他是女儿身上想。 谢安到当日分别的地方去过几次,将周围的街巷走遍了,却没能“偶遇”刘公子。 幸好支道林到建康了,有他相伴,谢安失落的心情,稍有好转。 这日午后,谢安刚睡醒,支道林来访,二人吃了一回瓜果。支道林说:“安石可听说忘忧棋院的事?” “何事,看你一脸兴奋,咱是僧人呐,矜持一点。” “这事矜持不了,忘忧棋院前不久来了位高手,据说曾得祖纳亲传。此人一月前到建康,在忘忧棋院做擂主,至今无敌手,赢了不少利物,更有人趁此设赌局,咱去看看如何?” 谢安一听来了兴致,祖纳是祖逖的哥哥,祖逖死后,他无意官场,闭门不出,以围棋自娱,号称“忘忧”,据说棋艺出神入化,可惜其人已故,不得与他手谈一二,常引为憾事啊憾事。 “既是祖纳的弟子,师父与世无争,弟子却设擂获利,会不会是冒牌的?”谢安不由生疑。 “管他是也不是,既是高手,听着就让人心痒,自前年和王恬手谈两局,至今就没下两盘过瘾的棋。手痒,心更痒。” “你这话什么意思,敢情我和你下那么多局都不算数,太欺负人了吧。” “算不算数你心里清楚,我就奇了,你这人事事都好,怎么棋艺就是不长,你家玄儿,再过两年,我看你都不是对手了。” “支公辱我。”谢安佯装生气。 支道林拉着谢安就走,二人到忘忧棋院后,只见棋院大堂挤满了人,正中设一方立着的棋盘,此时,二楼对局室,正有人挑战擂主,记谱人将棋谱抄下来,棋友们按谱摆上大棋盘,大家围在大棋盘前,七嘴八舌地议论这步棋下得妙,那步棋是俗手,说得热火朝天。 谢安和支道林挤进去一看,已下到中盘,果然下得不错,支道林看了一会儿,说不好,不出二十手,黑棋要输。 大家一听这话,都回头看这和尚,明明黑棋盘面稍占优势,怎么二十手内必输。谢安也看不出黑棋何以要输,不解地看一眼支道林,支道林也不解释,说等着吧,白棋正在长考,咱们且去喝茶。 这家棋院上下两层,楼上设对局室和茶酒室,可对弈,可三五好友坐以论道,楼下中间是大堂,两边分设十多个小厢房,可喝茶、对局。 谢安二人走进茶室,要了一壶茶,两样点心。 谢安说:“现在说说,黑棋何以要输。” 支道林小声说:“黑棋有处致命缺陷,白棋跨断后,被黑棋割下一子,白棋利用弃子,在右下腹滚打包收,之后,向右下角延伸,有一个“相思断”的手筋,可吃掉黑棋三子,救活右下角一条小龙,黑棋若护右下角的空,中间被掏一大洞,亦是输棋。” “可是白棋若发现不了这个相思断呢?” 支道林白谢安一眼,那眼神分明说,都以为跟你一样,没这点眼力,还敢设擂? “黑棋可有法补救?” “倒是有一法,需要断然弃子,而且后续算路十分精准。就是白棋跨的时候,黑棋脱先,拔掉右下一白子,使之后的滚打无法凑效,白棋割下黑棋的尾巴,黑棋转而攻击左下角,双方在左下角形成一个打劫活,有趣的是,双方劫材相当,各有五处,但是,黑棋如果能从外面紧一气,局面又不一样了,什么时候紧这一口气,关系双方生死,就看二人如何较力了?” “你觉得黑棋会这样下吗?” “多半不会,黑棋气势过于凌厉,只怕要意气用事,不肯让眼前这一步。” 二人喝茶聊天,半日只听大堂内一片噓声,黑棋投子认输了。 不一会儿,只见擂主下楼来,堂内一片欢呼,二人从竹帘看出去,此人二十出头,羽扇白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经了刚才的恶战,有几分迷离。 “好一个乱世佳公子,这风度,倒和我大哥年轻时有几分相似,越看越不该是祖纳的弟子。”谢安道。 “祖纳的弟子就该质木无文,这是偏见,人家翩翩少年,干吗要像个老头似的。”支道林回敬道。 棋迷们请白衣擂主指点一二,他好像累了,一句话不说,往后院去了。 众人无趣,又不肯散去,眼巴巴地等着挑擂的棋手下楼,可他半天不下来,考虑到输棋人的心情,人们慢慢散了。 “咱们也走吧,改日再来。”支道林说。 “你不想和擂主手谈一局?”谢安问。 “他今日累了一天,哪还有精力,再说,他是擂主,现在和他下棋,是要拿着银子来下战书的,我一个方外人,焉能做此事。来日有缘,再和他下吧。” “不下棋,请他吃顿宵夜,也不错。”谢安道。 二人安然闲坐,忽然谢安睁大双眼,一脸震惊,望着楼梯方向,支道林很好奇,什么人让他如此动容,大家都知道,谢安是最能装的人,任是惊涛在前,亦是气定神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青衣少年缓缓走下楼梯,眼神仍有余哀。 此人正是刘小甲,也就是刘兰熙。此时既是男装,且称他吧,只见他无精打采地下了楼梯,拐弯处撞到一个人身上,吓了一跳,抬眼看时,却是谢家哥哥,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满面通红,说:“你……你” 谢安面无表情,说:“我……我怎么样?” 刘小甲静下来,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我倒想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说好了,伤一好就来找我,找到这儿来啦。” “本来是要去找谢兄的,路过这里,听说有位高手摆擂台,一时心痒,就进来了。” “在公子眼里,原来我还不如一盘棋,枉我一直悬着心,不知你伤好了没。” 刘小甲嘟着嘴,说:“怎么跟我哥哥一样,就知道训斥我,人家都输了,不说安慰我,就知道指责我,小气,不理你了。”她拧身要走。 谢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你还想去哪儿,我要是你哥哥,何止是训斥,打你一顿的心都有,上回送人一头牛,这回又输了几两银子?小小年纪,败家的本事倒不小。 刘小甲低头不语,心里犯愁,今天为了比棋,把头上的金钗都当了,凑了十两银子,这下全输了,后日和嫂嫂出门,金钗没了,怎么过关呢。 谢安见他面有悔色,不再难为他,拉他坐下,给他倒杯茶。指着支道林对刘小甲说:“你想下棋,眼前就是位绝世高手,高僧支遁。” 刘小甲听哥哥说过这位高僧,佛理、玄学、棋道都是当世名家。刘小甲起身行礼,拜见支道林。 支道林笑道:“小兄弟,快请坐,今天的棋其实下得相当不错,就是后半盘有些气力不继,小兄弟生得单弱,下棋也是体力活,身体出状况,头脑必不清楚,情绪定然受影响。所以,想要成为一流的棋手,身体也得一流。” 刘小甲点头称是。 谢安问:“今天输了几两银子?” “十两。” “十两?小甲你可真是大手笔,愚兄佩服。” “还说我呢,你不也曾连牛车都输掉了。” 谢安被噎得无语,怔怔地瞪着刘小甲。 支道林哈哈大笑,说安石也有被问住的时候,快哉快哉。 刘小甲扑哧一笑,说:“谢兄大量,小弟错啦,我以后不赌棋了,好不好?” “不好,明日再赌一局,至少把银子赢回来。”谢安道。 刘小甲说:“可是他真的好厉害,万一明天又输了,怎么办,再说我也没银子了。” 谢安说:“有支公在,你还怕什么,银子我出。” 支道林也说:“今日这棋,其实不是输在算力,而是输在心浮气躁。” “支公说得是,进入中盘前,我的心情很平静,临近收官时,忽然心一跳,此后就有些乱了。” “公子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的——”刘小甲想起当时正专心下棋,忽然心动,那日和谢安逃命的场景忽然跳在他脑里,挥之不去,此后,他强自镇定,但是内心不时泛起阵阵热流,头就晕晕的,后来就莫明其妙地输了,其实心里也是很不服气。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刘小甲当然想复仇,可是拿别人的银子,万一被哥哥知道了,后果很严重。但是,管他呢,他点点头。 三人去酒楼吃饭,席间,刘公子将平日学棋遇到的不解之处一一请教支道林,支道林倾囊相授,谢安冷在一边,不时替刘公子夹菜,刘公子哪里还顾得吃,只专心听支道林讲棋。 第二天一早,三人在忘忧棋院会齐,刘公子到柜台前交了银子,说要继续比赛。 老板去后院问白衣公子,也就是擂主:“昨日的少年又来了,还是十两银子一局,不知可否?” 白衣公子冷冷一笑,说:“人家钱多,我哪能不领情,下。” 二人上楼,进了对局室,擂主执黑,挑战者执白先行。除了记谱人和裁判,所有人不得入内,对局期间,二人亦不可与他人接触,吃饭、如厕都有人跟着。 谢安和支遁在茶室等着,自有仆人将棋谱及时抄来。 下到121手时,支遁小声在谢安耳边说:“不妙”。谢安急道:“怎么啦?” “这手打入有问题,黑棋若弃子转身经营右边,白棋就亏了。黑棋此时长考,定有大谋。” 谢安凝眸细思,看可有破解之法,时近中午,店伙计端了两个食盒上楼。 谢安计上心来,叫来仆役,让厨下做两样点心。 刘小甲和擂主吃过饭,店伙计又送来点心和茶,说是一位棋友送的,请二位慢用。刘小甲一看就知道是谢安送的,心中会意,面上并不露出来。 午后,稍事休息,继续对局,该擂主着棋,黑棋压根不理打入的白子,果然经营右边去了。因为此时要是和这颗杀入黑阵的白子捉对厮杀,若围堵,白棋外面就有了很多借用,不理它,让白棋在黑空里做活,虽实地有损失,但外面黑加厚,右身又有所得,算起来,还是黑便宜。白衣公子看刘小甲一眼,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是胜利在望的微笑。 刘小甲轻轻拈起一子,既不跳出之前打入的白子,也不在开拆以图做活,而是在远远在中腹一间跳的两个黑子间挖了一手,这手挖下得莫名其妙,擂主心想,看来白棋阵脚已乱,不过,他还是仔细计算了一番,方落子向上方打吃,白棋长,黑棋贴。接下来,你一手,我一手,走着走着,白衣公子出汗了。 最终,白棋中盘认输。 从棋院出来,刘小甲大声欢呼,一路小跑去典当铺赎回首饰。谢安和支遁在外面等着。从典当铺出来,刘小甲高兴地说,走,我请你们喝酒。 三人在酒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定,刘小甲心情大好,点了一桌菜。 他以茶代酒,敬支遁一杯,说:“谢支公指点,方有今日之胜。” 支遁道:“今天的点心,可是安石让人做的,刘公子聪慧,竟能迅速领悟,佩服佩服。” 敬完支公,刘小甲给谢安倒上酒,敬他道:“谢谢安石哥哥提醒,当时一看到点心,我就猜是你送的,三个桂花糕,一般人摆盘,会放成三角形,可是这次,三个并排放,中间那枚糕点正中点着红点,两边的却都是白糕。而送给擂主的点心上,却没有这个红点。我顿时明白,这是让我挖断的意思,为怕他看出什么来,我一口把糕吃了。对了,安石哥哥,你怎么会想到送点心?” 谢安笑说:“之前,有人用过这一招,害我输了棋,那会儿想起这事来,没想到真管用。” 刘小甲忽然脸一红,忙低头喝酒。 “才喝了一杯脸就红了,小甲酒量可没有棋艺高啊。”支遁打趣道。 那天,谢安一心想灌醉刘小甲,好借机送他回家,认认门。只是,刘小甲更喜欢和支遁谈棋,二人只顾喝茶聊天,谢安虽也自围棋高手,但比起这二位来,段位又差了一截,竟插不上话来,只好一个人喝闷酒,刘小甲照顾谢安的情绪,不时也陪谢安喝两酒。喝到二更,刘小甲没醉,谢安醉了,伏在酒桌上睡着了,支道林和刘小甲将谢安扶上牛车,支道林送谢安回家。 刘小甲看着牛车远去,微微一笑,自语道:“想灌醉我,再练练吧。”说完,一蹦一跳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