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流浪,流浪
这样走了六天,他们到了邺城,不幸的是,他要投奔的徐统不在家,被石虎派到代国出使去了。他摸摸钱袋,只有几枚铜子,这可咋活呀! 没死就得活着,就得吃,得住,他将一套冬天的棉袄送到当铺里,当了三十钱(后赵使用的五铢钱),天气还不太冷,身上的夹衣还扛得住,总得先吃饭。 从当铺出来,天色已晚,他在城南找了家小客栈,客栈主人是对中年夫妇,男的打量一眼张坤爷三个,说住一晚五钱,先交钱后住店,包饭的话,一天十钱。 张坤咬咬牙,先交了两天的房钱,不包饭,老板娘送来一壶开水,张坤拿出三块干硬的烙饼,用水泡软,三人将就吃了一餐,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干粮了,张坤目测了一下小米袋子,大约还有三两斤的样子,够喝几天稀粥,这之后,张坤想都不敢想。 第二天,他让两个孩子在客栈玩,他到街上转了转,市面冷冷清清,在石勒时代,他曾来过邺城,那时商家如云,物品如织,颇有几分欣欣向荣的样子,如今苛捐杂税让商户们不堪重负,很多人关了店铺回老家种地,当然,种地也越来越难,345年的超级税,五丁出二丁,每五人出车一乘、牛两头、米谷五十斛、绢十份,凑不齐就等着人头落地,逼得农民们纷纷破产,四散奔逃。 张坤转了半天,想不出一个可以生钱的办法,眼看米尽面干,三个人三张嘴,他还饿得一两天,两个瘦得皮包骨的娃娃,可怎么办? 两天转眼过去,老板又催上了店钱,赶晚不交,就让腾房。这两天,张坤每顿饭都煮稀粥,老板娘知道他们穷,怕拖欠房钱,一日三逼,张坤说尽好话,希望老板夫妇通融两天。 “我也知道你一个男人,带俩孩子不容易,可是我们也要吃饭,家里四五口人就指着这点房钱吃饭,给你通融了,我们就得喝西北风,这年头都不容易,你也别怪我们狠心,你去街上看看,满街的流民,拖儿带女,晚上就蹲在屋檐下,冻得娃娃们直哭,听得人心里难受,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店小利薄,也常常闹到揭不开锅,真没法给您通融,这房,您有钱就住,没钱,您就走人。” 张坤逼急了,说“您看,我会算命,要不,我给您算一命,您让我再住两晚,怎么样?” “这兵荒马乱的,还用算命,大家都一个命——苦。您也别跟我缠了,还是趁早收拾铺盖走人吧。”老板娘叉着腿,站在门口,立等张坤一家走人。 张坤没招了,默默地收拾东西,若涵眼里噙着泪,一声不吭,也帮父亲收拾行礼,武子脸通红,拉着jiejie的手,说jiejie我头疼,张坤摸摸他的额头,好烫。他心里一紧,这孩子发烧了,这可怎么办?孩子本来就营养不良,这又病,再冻上一夜,这不是要孩子的命吗?这一急,他的眼泪刷地掉了下来,他抖抖索索地叠被子,怎么都叠不到一起。 老板娘叹口气,说:“算了,孩子病成这样,真是看不下去了,今晚我就再收留你一夜,明天,你在我家门外摆个算命摊,你不是会算命吗,明天要是有顾客,能赚几个钱,你就继续住,如果不能,就别怪我狠心。” 张坤擦擦泪,连声说谢谢。老板娘走后,他到灶下给孩子熬了碗姜汤。若涵拿毛巾给武子擦额头、手心降温。 第二天一早,他用身上最后几枚铜子上街买了半斤小米,给孩子们煮了两碗粥喝,若涵先给父亲盛一碗,张坤喝了一口,将剩下的粥分给两个孩子,让若涵照顾弟弟,他忙着出去摆摊。 他借老板家一张桌子,放在树下,倚树靠着一块木板,书写“测字、打卦、相面”。 他坐在桌前,茫然地看着远方的隐隐青山,内心忐忑,盼客人上门,又怕人上门,他哪懂算什么命啊? 若涵给弟弟喂粥,武子摇摇头,他一口也喝不下去,后半夜时,他退烧了,此刻又浑身火烫,头重得抬不起来,若涵吓得扔下碗,哭着跑来喊父亲。 张坤进去一看,武子烧得抽搐起来,他让若涵照顾武子,他去买药,药店有好几个,可是钱呢?他在药店门口转了好几圈,最后鼓起勇气走进去,将身上的夹衣脱下来,对店小二说:“我儿子病了,浑身火烫,再不吃药,娃可能就不行了,我没钱,您看能不能用这件衣服换幅药,求您了。” 店小二叫来老板,老板是个约30岁的青年男子,他看着在秋风中只穿件单衣的张坤,又看看这件夹衣,衣服七成新,质量、针脚都不错,看张坤,能穿长衫的,应该不是普通的庄稼人,观他一双光滑的手,也定不是贩夫走卒。 “您是做什么的?” “半月前,在下是教书先生,现在是流浪汉。” “天气正冷,你把夹衣当了,这冻,怕是受不起?” “孩子病重,冬衣已经当了,我身上就剩下这夹衣,还值几个钱,希望您行行好,救我儿一命。” 老板将衣服还给张坤,说:“我这里不是当铺,要你的夹衣没用,这样吧,你带我去看看孩子。” 张坤听说人家不要夹衣,急得差点要跪下,又听说要去看孩子,这才转悲为喜,忙在前带路,男子走在前,一个仆人跟着,背着药箱。 到的时候,若涵正抱着武子哭,张坤心一沉,莫非…… 男子三步两步过去,抱过武子,翻翻眼皮,看看舌胎,他回头,表情凝重,对张坤说:“这孩子,怕是不行了。” 张坤如五雷轰顶,半日不能言,这孩子,直如此薄命。 老板看他实在可怜,留下两副药,说煎了给孩子吃吃看,他若吃的下去,或许有一线希望。 若涵接过药,在客栈的厨下煎药去了。张坤送男子出门,他太伤心了,以致于一句客气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男子看见树上的牌子,问:“这是谁挂在这里的?” “在下挂的。” “您会算卦?” “真人面前不敢说假话,略懂一二,但从未给人算过,今日事急,只好试试,连我也不知是否效验。”
“这倒有趣。” 男子拿出几串钱,交给张坤,说这权当卦金,改日等你精神完好,给我算一卦,这钱,我先付了,给孩子买点吃的。” 张坤深深长辑,满腔谢意,此刻都不知从何说起。 “敢问足下高姓大名,在下若能度此难关,定当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在下梁忍,这药店是蒲侯爷家开的,我是主管。有事,可来找我。” 说完他拱拱手,带着仆人离去。 张坤回房,轻轻给武子擦身子,过了一阵,若涵将煎好的药端来,可是武子已经神志不清,牙关咬得紧紧地,根本喝不下去,若涵拔了跟头发,在狗蛋鼻孔里轻轻搔动,狗蛋触痒,先还没什么感觉,忽然就打了个喷嚏,张坤趁机捏住他的脸颊,他的嘴张开了一些,若涵用汤匙慢慢灌了几口药,过一会儿,又灌了几口,到黄昏时,狗蛋清醒了,要吃东西。若涵把早上留下的小米粥热了,给他喂了几口。 当晚张坤付了店钱,又让老板娘给孩子煮点软软的汤饼(汤面条),自己也饱饱吃了一餐,逃难至今,张坤第一次吃了顿饱饭。 第二天,他跟老板商量,租了一间小小的门面,门外竖起两块牌子,一块写着测字、算卦,一块写着装裱字画,他在屋里支张桌子,静等客人上门。 其实乱世里的命哪里还用算,但是可怜的人啊,哪怕在绝望的泥潭里,也总报持着一点微弱的希望,或许,明天会苦尽甘来呢,或许,我的命会不同呢。张坤的生意居然还不错,差不多每天都有几文钱进账,爷三个暂时饿不死了。 装裱字画则一直没人上门,兵荒马乱的,又是被胡人占据的北方,有几人有闲情赏玩字画。 没人算卦的时候,他闲得无聊,现在手头有点余钱,他买来纸笔,写了几幅字,裱糊了挂起来,小小店面顿时有了几分雅致,找他算卦的人更多了,他每天摇唇鼓舌,将《周易》、《阴符经》,甚至《论语》《庄子》《道德经》里的话,说得云里雾里,天花乱坠,听得人一头雾水,半懂不懂,他说这就对了,这就是命。 张坤的字苍劲有力,飘逸落拓,不过,他还有个本事,就是临摹他人的字,特别是王羲之的字,绝对高仿。那时,王羲之的字在北方也有流传,张坤五年前在徐统家做客时曾见过,有真迹,也有临摩本,一见就爱如珍宝,临别时,徐统送了他一幅《孔侍中贴》的临摩本。这几年,他已将王羲之的字临摹得真假莫辨。 这幅《孔侍中贴》,是他随身至宝,他临了两幅,一幅挂在店里,另一幅包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