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造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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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家这店面一应的采买工作,向来是指望不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温宏的,近些年温大娘年岁渐高,这事就落在了裴忱的头上。 温大娘清醒时虽认得裴忱,但这些年下来,也差不多就拿他当了自己的儿子,裴忱则是恪守着投桃报李这四个字,温家给了他容身之地,他也乐意被差遣。虽说偶或也会想起自己原先的生活,但情知回不去,能适应眼下这市井烟火气十足的日子倒也不错。 当年的裴忱大概也没料到,自己有一天能站在街上同村俗妇人争论菜价几何。 昔年裴氏尚在,裴行知时常耳提面命他们兄弟两个,要得道心,必得先知凡心为何,一味地目下无尘,看着是无欲无求的修者做派,实则是因为根本不知道红尘欲念,再谈修行不过空中楼阁。他二哥裴慎得了一个慎字做名,为人却再跳脱不过,而当年的裴三公子裴忱,年少英才势不可挡,自筑基后便头角峥嵘,自然不免心高气傲了些,两兄弟谁也没将裴行知的话真正听进去。 却不想今日道心尽毁,他反倒知道了何为凡心。 只他依旧不解,何以红尘俗事便能扰了修者千锤百炼一颗道心,他深陷红尘之中,才愈向往那天上阙,可惜此生再与修道无缘,再如何辗转反侧,不过求不得三字罢了。 裴忱谈定价钱,便要妇人将东西送去温家茶棚。妇人cao的是一口乡下土音,裴忱背转过身时,听见她在那里絮絮不满,说怎地看着如此爽利一个少年人,却是这么个斤斤计较法。 他听了只有苦笑的份儿。 等他再沿街定下明日所需,回到家中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天黑也不一定能看见踪影的温宏这大白天的就已经回来了。 “你今天这样早。”裴忱很诧异地一挑眉,察觉到温宏的神色有些古怪。 温宏得知了裴忱的身份,起初还觉得有些不自在,等过了一日再看,却发现这小子待他还是同往常一样,似乎就打算当那夜的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于是他也拿定了主意,权当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总不能说是一个破落世家的名头就把自己给唬住了,那传出去还怎么立足。 只是现在看来,这名门望族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这些个子弟不管内里如何,这金玉其外是都做到了,譬如今日找上门来这个姑娘,虽看着不带一丝活气,可长相是没得说——想到这儿,温宏只觉得自己嗓子里痒痒,不由得咳嗽了一声。 “你们家是不是还剩下什么人?” 裴忱脸色微微一沉,不知温宏是吃错了什么药,要来揭他的疮疤。 “再无旁人。” 温宏觉察到裴忱有些不悦,要搁在往常他肯定是不会有所忌惮的,但今日偏就觉得有些怕人,忙放软了声气解释。 “今儿你出去之后,家里忽然来了个姑娘,只说是你meimei。我娘拿不准主意,就把我给叫回来了,我一看,那气度跟你也像得很,就想着等你回来先看一眼再说。” 裴忱的表情立即变了。 他当然没有meimei,他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来人也一定不指望靠这句谎话骗过他。现下知道他是裴家人的,大抵都怀揣着恶意,最糟糕的情况便是,那人的手下此刻找了来,要完成五年前那人没能完成的事情。 “人在哪?” 温宏打量着他的神色,觉得有些不妙,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那不是你meimei?” “我有没有meimei,你总不会比我清楚。”裴忱咬牙道。“若是那些人寻来了——不。不会是那些人,以他们的做派,如果确定了我在这儿,你跟你娘此刻便都是尸体。” 裴忱到底还是没把那些人的来历告诉温宏。 温宏的胆子固然大,不过,大抵也经不得那样的惊吓。 世人听见些名门望族的出身,敬畏惊叹自是免不了,但要说畏惧,只怕不会有。虽然凡人在修者眼里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可修者到底也是脱胎自芸芸众生之中,对凡人的态度最坏不过藐视,是绝不会妄造杀业的。 但还有一种修者,报出名号来便可止小儿夜啼,令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旁的修者将这些人统统蔑称为魔修,魔修之中却也是大小派系林立的,其中名号最凶厉的一家,便是九幽,当年裴氏覆灭,也正是九幽手笔。 晋国现在这位国师,便与九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在所有不该知道这件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着的恐怕只有裴忱,即便裴忱想将之昭告天下,也得有人信才行。这些年来,裴忱一直试图找到当年裴氏与九幽结怨的原因,但如今人微言轻,是一直都没能做到。 他只能确认一点,那位九幽之主,似乎与自己的父亲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想到来人应当不是九幽派来的,裴忱略定了定神,又问一遍:“她现在在哪?” 温宏叫裴忱描述的场景吓着了,他自诩不是被吓大的,但裴忱一贯不是言辞浮夸之人,看他那神情,只怕说的都是真话。他一边盘算着得赶紧把人打发走以免被连累,一面答道:“她太扎眼了些,人来人往看见了也不好,就叫她到你屋里去等着了。” 裴忱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憋死过去。 征天剑就在他床下放着,诚然那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得走的,可这人要真窥出端倪来,不说看出这是征天剑,就算看出他落魄至此却身怀异宝,也少不得要起风波。 只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便更不能显着急切,若因太过急切反倒叫人觉出不对,便得不偿失了。裴忱强行按捺心中不安,点头道:“那我去看一看。” 温宏这厢目送裴忱进了屋,一回头就见温大娘站在他身后,神色有些迷惘。 “你又跟你弟弟吵架了?” 一听这话,温宏就知道她是又犯了糊涂,只得叹了口气道:“没有,我们两个好着呢。娘你就别瞎cao心了。” ——要真把这小子赶走,到时候怎么过他娘这一关还是个难题,然而相较之下还是小命重要,也顾不得那么多。
裴忱进屋时,屋子里黑沉沉的,一丝声息也无。 “什么人?”他沉声问道。 良久,没有动静。 裴忱并没有放松,死死盯着漆黑一片的屋子——他总觉着有什么危险的东西隐藏在暗处,他的手悄悄伸了出来,试图握住床下那件曾经不止一次救了他的东西。 黑暗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没听见火石的声音,但灯的确是亮了起来。油灯微弱的光芒填满了屋子,映照出少女苍白秀雅的脸,她定定地看着裴忱,一瞬不瞬,像是一尊美丽而没有生气的人偶。 少司命想,自己还是应该表现得和善一点,如果他掉头就跑,自己恐怕不大好交差。 于是她扯了扯嘴角,算是露出一个笑容。 “我来保护你。”她自以为这样解释便足够清楚,说罢便转过头去。 这屋子里有一种让她也感到心悸的力量,让她有点坐立不安。 她并不想叫旁人看出自己的不安。 “你是什么人?”裴忱问道。 少司命微微摇头,裴忱没来由地注意到她的眉间有一点朱砂痣,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如雪,在灯光的照耀下肌肤边缘几近透明。 他确信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不认识这样一个少女。 裴忱心中依旧充满了警惕,但当他的手再次伸出去的时候,少司命抬起头来,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裴忱就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少女的真力居然浑厚得已经足以拿来封锁他身周的空间,单这一手就比多年前追杀他的人强出太多。裴忱可以肯定的是,倘若少女要对他动手,他会在瞬息之间死去。 “别碰,那很危险。”少司命认真地说完,便挪开目光让裴忱恢复了行动能力。 在这样压倒性的实力面前,裴忱知道自己怀疑与否都是无用的,于是他收回手,十分温和的问她道:“那我要怎么称呼你?” 少司命沉吟了一下,轻声说:“越。” 她现在的名字,是被严厉告诫过不能对外人说起的,而她不记得自己原本的名字,只知道自己来自一个叫百越的地方。 裴忱心想,无论是什么人要保护他,做戏倒是都做得很全套,如果现在有人跳出来说裴家还有个子弟叫做裴悦,那一定没人能跳出来反驳,因为知道内情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这问题问得不大礼貌,但此刻在裴忱心目中,弄清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只可惜,少司命显然没有要回答裴忱问题的意思,她自顾自地站起来,皱着眉头打量了一圈四周的环境。在她看来保护裴忱最好的办法就是带他回去,但是云中君说的是不能带眼前的人回去,她也不能违逆。 “这是命令。”少司命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