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忘川难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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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离崇安城并不远,甚至于可以算作崇安城的一部分,裴忱朝此处来,倒颇有些灯下黑的意思,想来九幽的人也料不到他并未远遁,而是近在咫尺。 裴忱此刻有些紧张地注视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者。 那一日之后,朱雀又入梦来。裴忱不知道这入梦术如何防备,也只能泰然处之,问她来意。 朱雀为他展示的就是这样一幅影像,一个看上去很寻常的酒鬼,大抵很少有人会知道这其貌不扬的老人,实际上是一位修士,还是修士之中有名有姓的名宿。 游云宗玄霄长老,徐秋生。 裴忱叹了口气,裴氏覆灭,他道心尽毁至于与凡人无异,午夜梦回不是不曾想过重归修真之路,上下求索却是茫然无门,如今一朝心愿能偿,却是要借这本应淡薄不争的修行去搅入血雨腥风。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想这些为时过早,徐秋生是否收他,还是未知。 “见过玄霄长老。”他走到徐秋生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正在假寐的徐秋生睁开眼睛看了裴忱一眼,眼里若有若无流露一丝精芒。 “你知小老儿是谁,了不得,了不得。” 徐秋生的语气颇为平淡,听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晚辈是来拜师。” 此时裴忱心跳犹如擂鼓,知道这句话一出口,他的命运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再也不属于他。 一身成败,一生荣辱,几乎都系与此。 玉衡知道自己办砸了一件对帝君而言多么重要的事情,几乎可以想像得到帝君会拿怎样的雷霆手腕来对付他。 他站到大殿之前等待帝君传召时,倒是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他,少司命那样的脑子竟也想得出留下后手,是谁也未曾料到的事情,但等殿门打开,他的脸色还是白了白。 明珠泪正站在大门内,见玉衡面色不好,想是他未曾带裴忱复命的缘故,出言安慰道:“将军放心,若是有什么变故,师父定会体谅将军。” 玉衡苦笑了一下,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空话。 殿门在他身后阖死,玉衡听见上首之人哼了一声。 这一声冷意森然,想来是九幽帝君看见玉衡孤身前来复命,心中已有几分计较。 玉衡连忙跪下请罪。 “属下无能……” 话语未完便见九幽帝君转脸来看他,一时间所有的辩白都被堵了回去。 “你可知裴忱,受诸天星辰庇佑,若非此次机缘巧合,尚无法寻得到他?“九幽帝君的声音因怒显得有些阴恻恻的,在大殿里回荡,逼出安凌风一身冷汗。 “属下……”玉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稳定。 “属下知道。” “那你可知本尊多年心愿,就是活捉此子?” 玉衡的视线里,帝君那双黑底云纹的靴子一步步挪过来,一直下了台阶停在她眼前。 “属下知道。” 身上衣衫被冷汗尽数打湿黏在后背,说不出的难受,玉衡一动也不敢动,低着头看砖石上的花纹,他只感觉周身的杀气越来越重—— “师父。”明珠泪在一旁忽然出声。 “裴忱眼下不过是一废人,想来是出了什么变故,玉衡将军才会失手。” 短暂的静默之后,玉衡身上压力微微轻了一轻,九幽帝君敛了几分杀气,声音仍是冷的。但玉衡知道这已经实属不易,心下升起几分感激来。 “说说看,对着一个废人,是谁给你的胆子失手?” 玉衡诚惶诚恐答道:“是冥府少司命在暗中保护裴忱,属下本已将她逼走,不想那厮后手尚在厉害得很,属下无能,请帝君责罚。” 九幽帝君似是沉吟了一下,而后开始在殿内踱步。玉衡却知道自己这一劫算是过去了,心下长出一口气,只面上还紧绷着,不敢丝毫懈怠。 “少司命——是云中君。”九幽帝君嘴角噙了一抹冷笑。“她倒是管的宽泛,只可惜就算是白夜,也保不住那裴忱!” 白夜,冥府圣主。 玉衡心下几分讶然,帝君竟是不惜与冥府撕破脸,也要拿下裴忱么?却不知这般深仇大恨是从何而来。心里虽然好奇,却也知道这样事情不是可他以探寻,故而接着沉默。 九幽帝君虽怒,也知道眼下诸天星辰有异分明昭告了一场浩劫,如此关头断不容他倾力与冥府开战,看来此事并不能如他所愿在此时解决。 如是,也借此给玉衡一个台阶,冥帝沉吟片刻,最终道“此事虽不能全怪你,你也须知自己错处,回去面壁思过一月,也好将心思放在修习上。” 玉衡连忙称是,起身退出大殿。 殿门再度阖死。九幽帝君望向明珠泪,眼里冷意渐渐淡了些许,明珠泪在下首屏息立着,静等冥帝的命令。 “你且在这里等着。”九幽帝君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十分和缓。明珠泪点头称是,就见帝君的袍角自眼前扫过,人朝着殿后去了。 明珠泪知道他去哪里,却也是不知道的。说知道,是因为帝君惯去那一个方向,说不知道,是因为那里是九幽的禁地,上一个胆敢闯入的人,尸体还风化在思过崖上。 她也只能猜测那里与师父所怀念的人有关。 虽说修真者大都要讲绝情忍性断绝情爱,但是那与九幽无关。 九幽帝君从殿后转进一条密道,密道倾斜向下,透着幽幽寒气。越往下,寒气越盛,寻常人到此早就四肢百骸俱冻僵了去,他却显然是非常人,行动毫不受阻,神色还隐有温柔之意。 玉衡出了大殿径直向西,守卫们见他失败而归却安然出来,只道帝君今日心情是不错的。他行到一片竹林前,看见竹林里负手而立的顾忘川,便不再向前。 “左使。”他低声道。 顾忘川见这一声,转过身来。他微微一笑,以袖掩口咳了两声,才拱手道:“不知将军之事办的如何?” “少司命留了一手,属下愧对左使。”玉衡面带愧色,顾忘川却是吃了一惊,九幽法度严苛,弄砸了这么一件事,此刻玉衡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简直是一个奇迹,他忙问道:“将军是还未去见师父么?” “帝君仁慈。”玉衡摇头,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顾忘川静静听着,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忽而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那架势仿佛要连着肺也一同咳出。
——那不是少司命能够做到的。如果他没料错的话,那是—— 玉衡不禁有些害怕,他屏息静待着,看顾忘川摇摇欲坠的身形,生怕一个不好顾忘川就折在他面前。 所幸顾忘川很快就止住了咳嗽,他神情不变,显然早已习以为常。 “大人还是要多保重身体。”玉衡忍不住出言道。 “无妨,我心中有数,多谢将军关心。”顾忘川摇一摇头,并不过多的纠缠于此,自然的带离了话题。“此番师妹替你求情,然而师父心中终究还是会有些芥蒂,将军要一切小心。” 玉衡神色一肃。 “谢左使提点,属下定不负大人期望。” “我没什么期望......”顾忘川没受他这小小的奉承,淡淡一笑“唯望师父满意罢了。” 玉衡犹豫了一下,下意识的凑近了些,对着顾忘川那张看不出真实喜怒的脸低声道:“帝君究竟......” 这句话最终没能说完。 顾忘川忽地抬起了头,这是玉衡第一次直视顾忘川的眼睛,因为顾忘川从不与人对视。 他总是垂着头,双目微阖,一副漠不关心又运筹帷幄的模样。 这一刻玉衡忽然明白了其中原因。顾忘川只抬起眼看着他,平日里觉出的淡漠疏离就忽然变成了孤傲。 被那样的眼睛盯着,玉衡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在刹那间静止。 “不该你关心的事情,就不要去问。”顾忘川的声音也比平时冷上几分,他袖手站在原地没有半分动作,玉衡在那一个瞬间却觉着自己会在此地便灰飞烟灭。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他刚刚所触及的,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他很清晰的记得,所有接触过这个秘密的人,都已永远的不能向他人吐露半个字了。 顾忘川明白玉衡只是一时忘形,并不想与他纠缠,淡淡道:“将军,小心祸从口出啊。” 玉衡冷汗淋漓的连声称是。 顾忘川闭上了眼睛。通常状况下,他不喜欢与人对视,因为他几乎只能在别人的眼睛里看见畏惧的神色。 他并不热衷于恫吓下属,因为他的下属已经足够害怕他,但这一次,玉衡只差一点,就要越过那条生和死的界限,那时候他将不得不出手抹杀玉衡。 其实那攸关生死的秘密并不惊天动地,只是对师父而言那个秘密早就变成了支持着他活下去的动力,顾忘川毫不怀疑如果他不是暗中调查而得来真相而是冒失试图询问师父,那就算是他也活不下去。 也许世上只剩了一个人可以和师父提起那件事。 他弯下腰去不受控制的咳嗽起来,指缝里透出一丝暗红。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身子还能撑多久,他希望他倒下去之前,能看见师父如何了却夙愿。 虽然从见到师父起,师父就是阴鸷而暴戾的——但是,那毕竟是在所有人抛弃他之后,唯一带给他救赎的人。 唯一肯救他的,是世人眼中的魔鬼,暴君,是诸恶之源。而弃他如敝履的,则高高在上,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