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熔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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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忱从不觉得自己的血会有什么特异之处。 一滴血之于一池子沸腾的熔岩是全然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甚至本该在落进去之前就已经蒸发,然而那暗红色切切实实地浮在了水面之上,起先能与那七彩的颜色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而后便融了进去。 湖泊的颜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那沸腾的声音忽然止歇了,湖面变得无比安静,裴忱的喘息声显着分外刺耳,他惊愕地看着那湖水从一线微微的红变为满目的赤红,而后掀起赤红的浪潮来。 这一回的浪头要比方才更高些,若此地是山谷的话,这浪头大抵已经到了山巅。 裴忱忽然听见付长安惊恐的声音——这一瞬间魔主残存的精神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也罢,都已经消弭不见,那种无处不在的威压已经不见了,裴忱不受控制地冲着那血红的一片坠落下去—— “你做了什么?” 裴忱没能回答他,他已经沉进了那池子里去,连同罗生剑一起。 那的确是一池岩浆,只温度似乎不全然是真实的,他沉进去,罗生剑却没有要融化的意思,只剑上散发出蒙蒙的光,随后便连气泡都不曾冒出一个,就跟着一并沉了下去。 裴忱能察觉到自己是在缓缓下沉,他不知道会自己会沉到哪里去,也无暇去思考这些,因为痛楚已然占据了他全部的感官,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被烧焚,这让他又想起那场不曾烧到他身上来的大火,却不想终究是以这样的方式经历了一回,还是跟他的族人们一样没能逃掉。 他看见一片暗红的颜色里,有什么东西亮着朦朦的光,起初他以为是罗生剑,但在瞳孔被摧毁之前,他猛然意识到那不是罗生剑能散发出来的光芒,那是很炫丽的一道光,跟着他一起在往深处坠落。 依旧是那枚玉简。 裴忱不知道当初荆素商给自己留下这枚玉简究竟有没有如此深意在,他只知道现下这玉简就算毁去,大概也只会带着一些岩浆回去,也不知是不是会把荆素商的楼阁亭台给毁了,想到荆素商脸上或许会出现些气急败坏的表情,他竟忍不住浮现了一丝笑容。 那个笑容大概会变成一个很可怖的表情,裴忱已经看不见周身的情况,只既然眼睛都被烧毁了,其余的地方便也好不到哪去,只因为还有真气护着,现下裴忱还是能够胡思乱想的。 付长安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狼狈的方式逃出镜冢,他以为自己来得很巧,一定能从其中夺得什么东西,便也觉得身上揣着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要了命的催命符竟也能变成一件好事。 只现实竟与他所想全然不同,他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满头雾水,虽叫不能违逆的命令一路催着向前,但从头到尾都没遇见什么,似乎是有裴家小子在前面蹚路,已然破除了一切障碍。 但等他再掌控自己的意识时,却只能看见铺天盖地的赤炎,那里蕴含着他碰也不敢碰的力量,人便只好狼狈逃窜出来,这一回不论他怎么向魔主问询,都再不能得到一丝一毫的回音。 付长安全力的奔逃,竟也躲过了那奔涌的岩浆,那湖泊在他身后又恢复了平静,似乎本就没打算要将他一并剿灭,只付长安不敢回头去看,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什么东西有那么炽盛的恐惧,只好是沿着来路奔逃,其实那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需得爬上山去,好在有御空而行的能力在,也不算什么难事。 他终于到了来时那积满了镜子的享殿,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此前遇见魔主的时候,只觉得此人的力量强大而不可违逆,超乎了世人的想象与极限,哪怕是知道自己曾被祂利用了,也很心甘情愿地鞍前马后,因为七分之一的力量便是那样恐怖,他想不出世上还有能匹敌这位的存在。 但今日他看见了能与之匹敌,甚至更胜一筹的存在。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些佩服裴忱的勇气,先前他是半只眼睛也瞧不上裴忱的,只因为他对裴忱全部的记忆还是在裴氏灭门的那一日里满面泪痕的那个孩子,他修炼比裴忱并不久多少,修者动辄以百年计算时间,十几年的时光不过弹指一挥。那时候他想着,所谓的天之骄子也不过尔尔,站在光亮处才显得分外了不起罢了。 然而对着像魔主这般的存在挥剑,究竟要多大的勇气? 那是弑神的勇气,哪怕只是残存七分之一的神明。 他已经阻挡了两次魔主的归来,难道他不知道一旦魔主出世,等待着他的究竟是什么吗?或许他已经知道了,若世上有什么人会提前知道一些不可逆转的未来,那裴氏一定首当其冲,他们能看见的是世上所有人的命数,故而有时候付长安也会在想,当年师父打定了主意要灭裴氏,是不是也有这一层顾虑在里头。 一个大争之世,最怕的或许就是一双能看尽前路的眼睛,尤其是这双眼睛还不属于自己。 付长安低低咳嗽起来,他觉得自己这时候有点像他那个永远都病恹恹的师兄了,顾忘川总是运筹帷幄的样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同师父一样忌惮着裴氏的眼睛。 他咳嗽了半日,又笑了起来。 只笑到一半,那笑声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了。 付长安看见了一个他绝没有想象到的人。 镜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但想进来也绝没有镜花楼的人想象的那么困难,只这个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同时这也是付长安最不愿意在此地看见的存在。 这让他感到了恐惧。 付长安垂手而立,低低地唤了一声:“师父。” 洛尘寰看着他,目光竟还是温和的。 “我以为你已经回应京城去了。” 洛尘寰的语气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但付长安的后背缓缓沁出冷汗来,他知道眼下一个字都不能答错,否则自家师妹就是前车之鉴。 “弟子也不知怎地就来到了此处。”付长安的目光十分诚恳,幸而洛尘寰是没有灵台寺那样他心通的能力的,否则也瞒不过去。只即便如此,要从洛尘寰这里蒙混过关也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只总听人传召,弟子想着镜花楼一向是九幽劲敌,能来看看也是好的。”
“我知道。”洛尘寰的回答却很出人意料。 付长安望着洛尘寰,眼神微微不解。 “九幽千丈之下的秘密,你本是不该知道的。但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师徒之间也不必藏着掖着。”洛尘寰微微笑起来,眼神却渐渐凝聚了冷漠而锋锐的光。 “我想利用那位魔主的力量,但却不曾想派你出去便成了错误,眼下反倒是被祂利用了。”洛尘寰叹息,目光扫过付长安身上每一处狼狈伤痕。 “人终究还是不该以为自己可以利用神明,好在为时尚早,一切还可转圜。” 付长安低下头去,不敢与洛尘寰对视,他不知道洛尘寰所谓的转圜是什么,在九幽的字典里师徒情谊从来是太虚无缥缈的东西,杀了他也可算作是一种转圜,只不知现在忽而消失不见的魔主到那时会不会气得发疯。 他知道自己是因为自负而成了棋子,现下摆在面前的两条路都不算太好,区别只在于谁来执这颗棋子,是魔主还是他的师父,某种意义上他们两人想要的未来是一样的,但在那之前,他们会为了谁来执棋殊死搏斗,可笑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单看哪一边能叫他更上一层楼。 “虽忘川不愿入应京,眼下却也是必要为之了。”洛尘寰的语气依旧平静。“你便先随我回去,总要想办法消弭了那位的影响才是。” 付长安喏喏答应,往前走了一步,却觉周围景色忽然变幻。 ‘洛尘寰’在他面前破碎了,四面依旧是镜子,只洛尘寰的位置换了一换,正站在远处含笑望着他。 “看来我这师父做得有些失败,徒弟最怕的竟是我。” 付长安只觉得身后有涔涔的冷汗,洛尘寰当然不是在忌惮自己的弟子,他所忌惮的是那位不知还在不在此地的众魔之主,当然,付长安也不是因为他这份深谋远虑而感到惊恐,毕竟那是他的师父,他只是惊恐于师父可以利用这里的力量。 尽管此地的力量已经无主,却也依旧不是什么人都能用上的。 于是付长安只好一步步走过去,他知道究竟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只无力反抗罢了。 他想,在九幽不见天日是那样寻常的一件事情,自己不被丢到思过崖上去就已经算是一种仁慈了。 裴忱依旧在那一片炽热的湖泊中沉浮,他以为自己会失去知觉,但实际上并没有。烈火灼身的疼痛变为了一种漫长的折磨,却没有渐渐麻木下去,甚至变得愈发清晰,他觉着自己也成了一把剑,正在铸剑池中被煅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