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光明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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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忱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依旧是很熟悉的火场,他看着裴氏的匾额在烈焰之中损毁,依旧是刻骨的悲伤与愤怒。 然而这一次的梦境是混乱的,一忽儿是烈火中的裴氏,一忽儿又是明珠泪执剑而来,再后来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白光里有人渐行渐远,起初看着像是同他絮絮多日的将离,再看却又像旁人。 梦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真实,但梦中的人向来混沌,裴忱只能恍惚间听见燃烧的声音,看见明珠泪坠下的那一滴眼泪,可火焰是没有温度的,眼泪也没有,鼻端也一样闻不到气息,他只有看见与听见,只这梦境不能同时欺瞒五感,所以一个声音告诉裴忱,这不过是南柯一梦。 但裴忱一时间挣扎着,竟难以醒过来。 一只手落在他的肩头,手指带着几分虚幻,温度和触感却是真实的——是真的有人在触碰他,在幻梦以外的地方。 裴忱猛然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一个熟人。 一个他不大希望在此刻看见的熟人。 四目相对,裴忱苦笑起来,他竟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既然自己是从梦中被唤醒而不是在睡梦中死去,那事情就大抵还有转圜的余地。 女童的眼睛是清浅的琉璃色,然而水至清则无鱼,一个人的眼睛太干净,也依旧会让人看不穿,世人说孩童纯稚,可孩童的心思也一样令人觉得难以捉摸,更何况眼前这人本也不是孩童。 “你做了噩梦。”镜君坐在阿尔曼的膝头,阿尔曼的脸色却不大好,裴忱不自在的挪了个方向,他自然不能叫阿尔曼冲着自己这方向下跪。 见裴忱乖觉,阿尔曼的脸色舒缓了几分,似乎觉得这小子还算识时务。 裴忱却没有放松丝毫,他知道镜君对自己抱着的是一种古怪的兴趣,这兴趣不知何时便会消退,等到消退时会如何他也不知道,这一路上他其实都还有些犹豫,几次几乎要放弃去大光明宫,可眼下这位山中老人却正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是。”裴忱低声答道,他几乎不敢直视镜君,因为镜君还是孩童模样,显然是rou芝并没起到它该起的作用,若是镜君旧伤痊愈,至少看上去会长大几岁才是。不过这也不能说是一件坏事,至少此时镜君是依旧境界停滞着,不能出千山以乱天下,昆仑更是安全的。 落魂与囚魂,昆仑的阵法似乎总与魂魄相关,裴忱总对着这昆仑有些说不出的忌惮,然而他必是要去昆仑的,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着征天。 只这话不能叫镜君听见,镜君与昆仑之间是解不开的死仇,若是知道眼前人盘算着去昆仑,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来,总归是不会叫裴忱好过的。 镜君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裴忱犹豫了一瞬,此刻他自己竟也有些记不清那个梦境了,梦里的一切都化为混乱的一片光影,他想去回忆,能回忆起的却只是一片茫茫的白色。 良久,他答道:“此刻已然是记不清了。” “人生便如一场大梦尚难分明,真正的梦记不清,倒也不算什么。”镜君显着有些慨叹,裴忱却在想,阿尔曼这样半蹲半跪的也不知会不会双脚麻木,这想法不过是个促狭的调侃,阿尔曼毕竟也是大能,并不会因这样的小事而烦忧。 裴忱想,这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在传教,大光明宫的信仰古怪,裴氏不愿子弟过多涉猎,故而他知道的也不过先前在镜君面前说过的那些,更多的也是一头雾水。 他只有沉默以对,镜君却像是并不在意这样的沉默。 “少年人,我记得你与千山是有些仇怨的,为何来此?” 这有些熟悉的称呼叫裴忱微微惊忡,其实说起来,镜君才是第一个这样称呼他的人,那样老气横秋的语气与这女童的外表并不相称,有种很滑稽的意味在,只从来没人敢笑。 但此刻他露出了一丝微笑。 阿尔曼是不能容忍裴忱这样的不恭敬的,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杀气,但镜君安抚一样地拍了拍阿尔曼的肩膀。 “属下僭越。”阿尔曼低下头,但裴忱可以确定的是,他依旧对自己抱有敌意,其实当镜君对自己表现出一丝欣赏之意的时候,这敌意应当是已经在了。便是在大光明宫这样号称是超然世外的神明庇下,也脱不开倾轧与妒忌——或许在这一点上,真正的神明也是一样的, 裴忱忽而有了个很大胆的想法,他看着镜君的眼睛,镜君则微微不解的回望。她不知眼前这少年何以忽然有那样勇毅的眼神。 “我要出千山,但举目茫然,只有求您相助。”裴忱道。“我愿入昆仑,去一探落魂阵的究竟。” 那一瞬间他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下来,四面八方的压力巍巍然如山之倾,叫他几乎支撑不住弯下腰去,他不愿弯腰也不愿低头,挣扎着依旧抬眼,内腑受了创伤嘴角流出一丝血,又叫他不以为意地拭去。 他前一瞬还觉得自己要尽力掩藏最终的目的,可看着那双洞若观火的眼,却又觉得世事在她眼前洞明,反倒是说出真相还有一线希望。 这是有些冒险,可他相信自己命不该绝于此,他从不是早夭的命数,便是卜者不能自卜,便是星辰之力叫他命轨扑朔迷离,这样简单的事情总该不会出错。 “你的骨头比昆仑人要硬。”镜君嘴角有一丝讥诮的笑意。“你知道大光明宫若是抓了昆仑的人,会如何做么?” 她语气轻柔,像是不过在讲一个故事,阿尔曼也面带冷笑,好像指望看见裴忱惊惧的神色。 “我们与昆仑向来势不两立,他们阻我东渡之路,明尊的光芒无法广照四方,昆仑那位剑仙借着落魂阵伤我,叫我奈何不得他,可毕竟他是有徒子徒孙的,抓一个便杀一个,头骨都垒在明尊的御座之前。” “想来是会很壮观。”裴忱看上去竟还饶有兴趣,他没有颤抖也没有嫌恶的意思,只淡淡道。“我只在史书上见过记载,说昱朝此前曾经以战俘头颅建起这样的高塔,想向四海八荒展示自己的功绩。但大光明宫那样僻远,又如何能震慑世人?”
“我以为你会怕。”镜君眨了眨眼睛,她的神色竟还是一派天真的,因为天真,反而显出更甚的残忍。“你不怕自己的头颅也在其中么?” “我不怕。”裴忱摇了摇头,在阿尔曼杀意凛然的眼神中缓缓道。“因为此刻的大光明宫,只怕您是进不去的。” 裴忱的眼睛一贯很毒。 一个卜者,除了通晓典籍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样,是要会察言观色,有了这一样,便是江湖术士,没什么真本事的,也能藉此被凡人奉为神迹,裴氏当然不屑于招摇撞骗那一套,然而要算人命数,也要先能观人,人的命数,除了上天定下之外,总与人自己的脾性经历有脱不开的关系。 阿尔曼和镜君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此处大抵已经离大光明宫很远,毕竟听说大光明宫是在雪山之中,此地离终年落雪却也还有些距离,镜君身边只带着一个亲信,以几乎是惶惶然的姿态来此,除了是被迫离开大光明宫之外,还有旁的什么解释么? 他不必与镜君说自己是怎样猜出来的,只定定地望着镜君,等她亲口确认。 镜君低低的笑起来,起初笑声还很低,后来渐渐高起来,孩童的声音比成人更加尖锐,大概能传出很远,阿尔曼脸上有一瞬的犹豫,似乎是想要劝阻镜君,这更从旁作证的裴忱的猜测。 “看来,大光明宫之中有些变故。”裴忱叹息了一声。 他觉出阿尔曼炽盛的杀意,但他没有畏缩,没有镜君的命令,阿尔曼不可能出手,而此刻镜君还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也不可能要取他性命。 只吓唬他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毕竟人与人之间交锋,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在气势上压过对方一头,是谓先声夺人。 “在此地割了你的头颅,一样能上告明尊。” “可是您已然不是明尊的代言人。” 裴忱的话可谓是胆大包天,也不怪阿尔曼一瞬间拔剑而起,剑锋快若闪电地袭来,裴忱不避不让,那剑就在裴忱颈边毫厘之处,剑气已经将裴忱面皮刮开一道血口。 血从颊侧流下,裴忱并不去擦,他甚至没去看阿尔曼。 “这是你第二次伤我了,可你依旧不敢杀我。”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阿尔曼几乎是咬牙切齿。 “你没得到命令,自然不敢。况且杀了我,你们也要继续奔逃,甚至可能要不久之后便来陪我。”裴忱冷笑起来,他少有那样强硬的姿态,镜君的眼里也有冷芒,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眼前这胆大妄为的小子就会人头落地。 可他说得对,杀他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