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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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忱忽然抬起头来,打量了四周一番。 三派联盟都各自派出了些高手来,但除此之外总也有些实力低微的弟子在,这些人存在的意义便是对付九幽之外可能存在的种种机关陷阱,说句不好听的便是在需要的时候拿命去填,有时候最快的破阵方法就是用人命去趟,即便不必走到这一步,这些弟子也可以用作对付出了洛尘寰之外可能出现的人。 更重要的是,这会显得联盟声势浩大,固然是做给外人看的,可有时候面子甚至要比里子更要紧些,裴忱觉得这太荒诞,然而看每个人脸上都是平静神色,便几乎要以为荒诞的是自己了。 这些人都是需要休息的,幸而一个个不过寻了地方入定打坐,不需要如先前等候时一般安营扎寨那样麻烦。裴忱现下又觉出无涯的一桩好处来,只要没有运功,无涯便能保证他即便是在清醒的时候也能缓慢吸纳天地之力淬炼做补,故而旁人入定,他却不一定要跟着入定。 话又说回来,眼下身处这么些各怀鬼胎的人之中,裴忱其实也不敢很放心地入定修行。故而四下里都是盘膝打坐的人时,裴忱还睁着眼。他不肯显着自己太特立独行,便在树上佯装入定,其实是睁着眼看天穹上的星辰。 昭明星比以往更为明亮,像是一只冷醒的眼嘲笑着望过来,笑他不自量力,笑天下终会大乱,人力决不能阻挡。 然而裴忱也冲那昭明星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一贯是敬重星象的,只是眼下却一反常态。自从知道天道之中有寒英的一丝神志,他便在想,若是天道如此,天命又是什么呢?是寒英看着的、是他所希望的,人类作为玩物所必经的轨迹? 却也只是想一想罢了。他是裴氏子弟,若是真成了不敬天命的人,那才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裴忱一念及此,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你不肯信他们,所以不肯休息。”忽然有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裴忱本没察觉到后头有人,被这么一声惊着几乎要从树上掉下去,扭头看时,是明珠泪立在他身后。明珠泪脚下踩着一根细弱的枝桠,树枝在山间晚风里已经岌岌可危地颤抖着,她在上面立得却很稳,仿佛她自己就不过是一阵风,并没什么重量。 裴忱自嘲道:“其实醒着也没什么用,但醒着能安心些。” 他这话本是无心之言,所指也不过是眼下这情景,但话说出口时,他却有些惊忡。 这似乎不止是在说这一地修者和他。 更是在说这世事。 醒着有用么?或许是没有的,天命不可违逆是刻在裴忱骨子里的东西。 可醒着真的没用么?然而眼下他却知道自己并没以往那么敬服天命。魔主固然很强,神皇寒英与他一战,而今也不过留了一丝神志在天道之中,可世间万物的力量终有穷尽之时,他若是真的战无不胜,当年便也不会闹个魂魄分离被封印千万年之久的下场。 至少他是醒着的,若真有大难来临,或许比懵然无知者要幸运一些。当然,也会有人觉得无知者才是最幸运的,至于谁对谁错,裴忱自己便是局中人,所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明珠泪也听出了这一点弦外之音。 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是,我也这么想,但庄生梦蝶,是不知庄生梦而化蝶还是蝴蝶梦而化为庄生,我们究竟是醒着,还是自以为醒着,也没人知道。” 这话似乎没给裴忱什么接话的余地,因为太深刻也太凉薄,能把人最后一丝希望都打碎。他们只是看着比旁人清醒一点,却依旧不知自己是不是在梦中。裴忱一点也不奇怪明珠泪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她原本的幸运已经叫北凝渊的变乱所打碎了,后来她看起来也还算幸运,至少在九幽有个相当崇高的地位,可这一点幸运又叫她亲手给推开。 “我很好奇你究竟想起了多少东西。”裴忱轻声道。“一别之后,你更像是从前那个你了。” 他嘴上说着像,其实也不能够肯定。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认清过明珠泪,第一次见面自然不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的秘密却叫明珠泪看得很通透,于是明珠泪给他看的便只是她想叫他看见的,或许再次见面时她因着忘忧的效力有了些真性情,可他其实也没能了解多少。 这次见面,则像是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明珠泪微笑起来,那看上去应该算是个发自内心的笑,却因为眼角的一点泪痣而显得有些悲哀。 “我们果然是曾经见过的,可惜,我并没想起那些事来。但九幽的事情却想起了很多,或许是那些仇恨没那么容易被磨灭。” 裴忱说不上自己是不是在失望。 他忽而觉得眼角的余光里有什么光芒亮了起来,那光芒是带着温度的,且并不是他的错觉,因为明珠泪的脸上也被映了一点光,裴忱很快便分辨出那是火光,只是比起木柴堆起来的篝火要显得单薄许多。 裴忱扭过头去,正瞧见一点在风中摇曳的火。炼气境的人在黑夜中也有些视物的能力,更不必说有这么一簇火光映衬,他很快便发现那是霄岸不知在烧什么东西。 他倒是不觉得霄岸在把什么东西毁尸灭迹,对霄岸来说,他想摧毁一封密信有千百种方法,都是能叫密信灰飞烟灭而不为人所觉的,完全没有必要大晚上地生起一堆火,像是凡人一样将之焚毁。 “若是你想去看看,他总归不会杀你。”明珠泪的语气似乎有些戏谑。“你们二人毕竟是师兄弟。” 裴忱转眼看着明珠泪,也报之以一笑。“你难道不好奇吗?” “我们不过是短暂的盟友,老实说我并不好奇。”明珠泪淡淡道。 裴忱以为这算是拒绝,可明珠泪足尖一点从树上跳了下去。树下黑压压都是些人,难为她找到落脚的地方。待裴忱也跟着下来不解地望着明珠泪,她才解释道:“但是我方才瞧着了他的神情,于是又觉得去看一看也好。这世上蠢人太多而聪明人没几个,我觉着他是聪明人,不要被耽搁了才好。” 他们两个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故而霄岸已经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们两人。
看上去霄岸并没有动怒,他的面容沉肃,隐约带着一点哀戚的意味。 那几页纸飞快被火焰吞噬,无以为继的火苗也逐渐小了下去,最后在风中颤抖了几下熄灭。 裴忱看着那最后的一点残烬缓缓熄灭,四周重归于黑暗,然而星光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明亮。 “我从风师兄那里听说了一些事。”裴忱觉得是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自己说出这句话来,他与霄岸的关系实在是没有那么亲密,这话会引发出什么后果完全是不可预料的,他这话像是在揭霄岸的疮疤,谁也不知道这么多年的杀戮之后,霄岸会不会将之视为不可触碰的逆鳞,而后勃然大怒。 霄岸却只是不以为意道:“他的嘴巴一向很大,若是想要保守什么秘密,一定不能叫他知道。” “这做祭的法子很新鲜,像是从凡人那里学的,只是日子不大对。”裴忱又道。 他在崇安城的时候见过这样的习俗,每年三次,不知在哪里鬼混的温宏一定会早早地回来又趁着夜色出去,温大娘眼里她二儿子尚在人世,可他知道自己弟弟是没有了,凡人有时不信转世轮回,或者总怕人在路上耽搁了缺吃少穿,故而总年复一年地去烧那些纸,可世间本无阴司,轮回自在天道之中,若不是死后成了鬼修或是被什么邪术封困,哪里又有死后事呢? “霄风是个粗心人,不会把日子也一起告诉你。”霄岸扯了扯嘴角,像是隔着不知多少时光与距离去嘲笑自家师弟。“但我从没想瞒着,正是今天。至于烧的那些东西,是我写给她的信,或许她已经又长成了一个少女,但是我想写给她看的东西又不能巴巴地去找一个全新的人瞧,只有烧了才行。” “我还以为师兄是在诀别。” 明珠泪愕然睁大了眼睛,这话几乎是在咒霄岸去死,可这诅咒却并没叫霄岸显得有多么愤怒,他依旧是微微一笑,道:“若是真在对付洛尘寰时死了,倒也不算多么遗憾,毕竟我们之间的确有些旧怨。” 这次轮到裴忱吃惊。 他看了明珠泪一眼,明珠泪也茫然摇头。 “我一直知道这事情同他有关,昆仑与大光明宫之间的恩怨本还不到那么深刻,似乎在某一个节点,一切都变了,每个人都在说深仇大恨,于是仇恨便真的越来越多,后来我猜,就是这个人不知为何忽然开始筹谋这一切,世上能匹敌昆仑的人太少,唯有多年与昆仑抗衡的大光明宫才能真正找到机会让昆仑大乱,所以,他是想从昆仑得到什么。” 霄岸盯着那一点余烬,目光微冷。 “无论是为了念儿还是昆仑,洛尘寰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