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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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兴扬念经的声音被夜风远远地送了出去,那个声音似乎真的有种让人能平静下来的力量,连风都渐渐为之止息。 玄灵却在一旁捂着耳朵。 她不想听,那是要把亡灵送到轮回中去,可是她知道她最希望有轮回的那几个人已经注定没有那种东西,怨灵靠着一口怨气不肯往生,可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不期待的那一个前尘尽忘的来生是很多魂飞魄散的人所求不到的,就像是许多人觉得活着是一种痛苦,却不知道他们的生是许多死去的人求不到的。 玄灵只是捂着自己的耳朵,却没注意到手腕上有一线蓝色的光芒,分明是很冷的颜色,却替她挡下了夜风寒凉。 梁兴扬是心无旁骛地念着,低垂双目,像是周遭的一切此刻都同他没什么关系。 他总算感觉到周遭渐渐平静下来,是怨气暂时被镇压了下去。 梁兴扬抬眼,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一个人影。 毕竟只是一口气罢了,所能幻化出来的东西十分有限,是单薄如纸的一个人形,至于旁的已经看不分明,是男是女都分不出,只是一开口倒是都能分得清了。 梁兴扬低声问道:“你还是放不下么?” 女声冷笑起来,说:“听你上下嘴皮子一碰那样轻巧就能放下的话,我为什么要一直在那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一直待到今日?总算老天不是全然无眼!” 她不知道自己早已不能算是一个鬼魂,活着当然是已经没有活着了,然而连死也早就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她此刻只是一个残影,就是这么一个残影挣扎着,要向另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复仇。 梁兴扬叹息了一声,他的手指搭在腕间那根色彩缤纷的链子上,那个女人家饰物一样的东西此刻看上去平平无奇,在夜色里一丝光都没有,可是梁兴扬的手指紧紧地在上面扣着,就像是要抓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也没有拆穿这个关于死的谎言,那没什么意义。 梁兴扬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低声道:“你可以说说看。” 世间万事万物不是都有一个答案,可是听过缘由,总能找到一点类似于答案的东西。 也不知是不是忌惮方才梁兴扬在诵经时所流露出的那种力量,总归眼前这个单薄的影子没有试图反抗什么,只是在坟头飘来荡去,顺带着讲她的故事,前言不搭后语,因为这毕竟只是一口气,许多的记忆都已经模糊。 梁兴扬倒是听得十分认真,也不出言打断。 两个妖怪,夜半在一个新死之人的坟头,听一口怨气在讲故事。 这听起来的确是个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甚至有些滑稽,不过此刻这里没有人笑,就连在一边捂着耳朵的玄灵,也把手放了下来,似乎有些感慨。 梁兴扬看了她一眼,可是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还挪了挪身子,在背风的地方给她空出了一个位置,于是玄灵便和梁兴扬并肩坐下了,决心要听一听,一个被她杀了而又被很多人称作是好人的家伙为什么会被一个女人这样长久的记恨着,至于死了多少年都不肯忘。 “我想要一个孩子,我是一直想要一个孩子的,然而郎中说我生了孩子便会死,所以没人肯让我有个孩子。”那个女人的声音此刻听上去没有多少怨气了,听上去便是个寻常的年轻女子,只是说话的时候总是还带着一点回音。 玄灵想,世上还有那样的病么?她不够了解人类,所以去看梁兴扬,梁兴扬只是一点头,道:“的确有这样的人,注定了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可你就为这个恨他么?那不该恨这样久。” “当然不是。”女子苦笑了一声。“是我总算有了一个孩子,我能感觉到她在我腹中一日日成长起来,能感觉到她在动,每天都在期待着她能来到这个世上,我知道我会死,但是我想,只要能看上她一眼就好了,看过之后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温柔,却是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温柔。玄灵与人打交道其实很少,她不知道自己这种毛骨悚然是从何而来的,只好接着以问询的眼光看向梁兴扬,梁兴扬却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个女子的剪影。 只是玄灵觉得他的目光正越过那个单薄的影子,向更远的地方去。 “我起初是谁也不信的,于是不肯吃药,可是我发现不吃药我就活不到那一天,我的身子不许我撑到她出世,我就只好去找郎中,他是镇子里最好的郎中,二话不说便给我开了药,我满怀期待地喝下去,却把我的孩子给喝没有了。” 玄灵想,这当然是对的,如此看来这个女人怀上的孩子简直可以算作是催命鬼,偏偏这女人不自知,人家救了她的命还要这样不知好歹。于是她的脸上显示出一点愤愤不平的神情,梁兴扬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投来了极为迅捷的一瞥,并对着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于是玄灵只好沉默下去。 她听见梁兴扬用一种听起来是在闲话家常的语气问道:“那么你是怎么进到山里去的呢?”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孩子在山里,她在等我去找她,只要我去了我就能找到她。” 这样一个模糊的影子分明没有任何的表情,可是那一瞬间梁兴扬和玄灵都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张恍惚的笑脸,于是两个人的鸡皮疙瘩一齐蹦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凸显出自己的存在感来。 玄灵缩了缩脖子,觉得夜风从来没有这样冷过。 她不怕鬼,也不怕疯子,可是一个鬼如果成了疯子,那还是相当可怕的。 梁兴扬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把一只手按在她的后心上。 “一口气而已,不要怕。”他低声道。 玄灵本不需要这样的安慰,这一刻却默不作声地接受了。 “是谁要这样一个魂魄,为了这一个魂魄大费周章?”梁兴扬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很低,只有玄灵能听得见,面前那个飘飘荡荡的影子一无所觉。 玄灵想给出一个有点用的答案,可是张口的时候却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从这一个剪影就能看出来,这女人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女人,她的魂魄一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如果说是松萝那样的妖怪为了修炼不择手段地寻找魂魄的话倒还算得上入眼,可是松萝没有隔着这么远入梦的能力,不然的话这里的缉妖司容不下它。 那么那山谷里还有别的东西。 可是就算有,那该是什么?什么样的存在费尽心思地把这么一个普通女人引入山谷里去,最后又容许松萝这样一个小小的妖怪来截了胡?一切似乎都成为了一个死结,没有出路。 梁兴扬沉思片刻却开了口,他看起来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你看见你的女儿,是什么样子的?” “很漂亮,穿了一身红色的衣裳,很漂亮——” 还是那样恍惚的声音,仿佛就是一个经历了胎死腹中的母亲过度伤心之后的幻想。玄灵想,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是这个未能生出孩子的女人太伤心以至于出了幻觉,而后恍恍惚惚进了山,再被松萝的幻境所吸引。 梁兴扬却霍然站起身来。 “不对!”他的额头上跳起几根青筋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不对!那松萝不对!她怎么会有这块琥珀?如果有这东西她不该是那么废物的样子!是我错了!” 这一刻梁兴扬才像是一个疯子,玄灵有些惊恐地看着梁兴扬,他正有些烦躁地来回踱步,只说着不对。 半晌,他停了脚步,道:“我们还得再回去一趟,这次你留在外头,如果有什么危险你就跑,我不发动,那符不会有效。” 这话却叫玄灵没半点的喜悦之情。 她失声道:“你也没有把握?那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山谷人迹罕至,为什么你一定要去?松萝已经被你烧成了灰,灰是不会再害人的!” 玄灵有些语无伦次。 她一方面期盼着梁兴扬能早些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叫她能再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一方面又不愿意他是用这种方式消失的,现在想起那个山谷她就害怕,好像里面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绝不只是那一株松萝。 可是梁兴扬只是微微笑起来,他的脸上还有方才渗出来的冷汗,神情却已经渐渐平静。 “你也猜到了,那里不止是松萝。我要去找是什么人养了那东西,我想,那一定与这里这么多年都没有妖潮有什么关系,我的直觉一向很准,如果不管的话,总有一天这里会经受比妖潮更可怕的东西。” 说着他挥挥手,那个影子便消散了去,是重新被他给封印回了琥珀中,梁兴扬本来是想把这一口怨气消弭的,可是现下看来,他还需要这一口气。 玄灵沉默了一下,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们谁也不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