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龙禅素来不喜纷争,便是那几乎引得神州仙人齐聚的南海归墟和昆仑墟都没能让他走出静修的禅室。因此他很少亲眼见到仙人斗法那等扰乱乾坤,使得风云变色的场景。 自从那位于昆仑山巅化道后,诸神归寂,仙迹渐绝,神州可谓是群雄并起,人皇与妖族的冲突越发严重。有人用尽一切代价平衡世间,换来的不是他期望的和平,反而带来了乱世。天下各处纷争不断,有新星冉冉升起,又转瞬消逝,唯独一人的名号越发如雷贯耳。 望月仙门,夏玄心。 龙禅很久以前就听说过她了,世人用各种言语形容过她,什么苍明仙君、独断万古、人间至强……最近的称号是白衣杀神。 曾经龙禅对夏玄心之强并无确切概念,直到今日,她的突兀降临彻底打碎了他以往的认知。 其实即便敖清不来向他求援,龙禅也难以不察觉那令人心悸的杀机。 白衣仙子一剑断江,奔腾了无数岁月的大江就此断流,江底由万年冰晶打造而成坚固无比的龙宫在那轻描淡写的一剑之下裂成了两半。 龙禅见过敖清的父王,深知这位龙王即使是在豪强林立的东海龙族内也是排得上名号的至强者之一。但此刻,江水轰涌上天,威武的龙王与她交战于大江之上,震天撼地的龙吟中充斥着暴怒与杀意,将方圆百里以内的生灵压制地死死的。 龙族乃万灵之尊,有人说,世间最大的危害是龙怨,最大的恐怖则是龙怒。那执剑的仙子甚至不及龙王眼珠的十分之一大,她明明应当断去了长生仙路,称不上是仙人了。即便凭借自身的强大,保留了几分天人感应,却也不该如此潇洒出剑,在黑鳞龙王身上留下大小不一的伤口。 狂风撕裂天幕,剑气搅碎流云。 这场夏玄心占尽上风的缠斗只持续了半炷香不到,最终她的剑锋突破了黑龙的鳞甲,洞穿了龙珠。生命的最后时刻,镇守此地江河数万载的龙王仰天发出不甘的悲啸,声震寰宇,被夏玄心一剑钉入眉心,当空踩落。 千丈龙尸一路撒着灼热珍贵的龙血,夏玄心踩着龙首,轰然坠入江水中。 龙禅嘴唇微张,向来古井不波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那种记忆中的至强者被轻易击败带来的震撼不仅让他浑身麻木,认知更是被无情捏碎。身旁因重伤而不断颤抖的敖清望着父王的坠落,瞳孔中染上了悲情与绝望,再也强撑不住,直挺挺地昏厥了过去。 龙禅伸手去探查他体内的伤势,眼角余光瞥见一抹近在咫尺白色衣裙,身子陡然僵住。 他木然回首。 夏玄心身上滴水不沾,单手提剑,已然锁定了敖清的龙气,瞬息即至。 “夏施主……”龙禅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夏玄心举起剑,朝着敖清刺下去,神色淡漠,仿佛根本没看见龙禅。 剑尖透双掌而过,隐隐呈淡金色光泽的殷红血液顺着剑锋滴落,在敖清苍白的脸上留下点点血梅。 夏玄心淡漠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看着拦在眼前的年轻僧人,仙音轻启:“佛门中人要阻本座行事?” 她这甚至没用上几分力的一剑,轻而易举便破去了龙禅的金刚道身。龙禅忍着掌心剧痛,双手用力握住剑刃,艰难开口:“夏施主这些年四海猎妖,杀业滔天,如此误入歧途下去,执念成魔,何不收手,回头是岸?” 夏玄心抽剑,佛门清贫,原本勉强称得上灵秀的山峰因这带起的剑气毁去了大半,满目疮痍。 冲着敖清去的杀机丝毫不减,龙禅拦在敖清身前替他尽数挡下凌厉剑气,朴素的黑色僧衣顷刻破败。 “本座剑下无冤魂。”夏玄心如是说。 “但不代表本座脾气好,再拦着,连你一并斩了。” 龙禅隐约能猜到始末,再度劝诫:“夏施主之修为境界凌驾众生,何必如此执着?红尘万丈,生死如常,斯人已逝,当堪破才是……” 剑风割断了龙禅身上的佛串,珍贵的佛珠洒了一地。 “我堪不破!” “……既如此,容小僧斗胆,替夏施主超度一番。”龙禅遍染血液的双手合十,口中轻诵佛经。滚落四周的佛珠依次亮起,龙禅的眉心一抹金印若隐若现,当他睁眼的一刻,手背上涌出的鲜血骤然变成了金色,璀璨夺目。 上空风云骤变,与黑龙缠斗造成的混乱天象刹那散去,耀眼金光洒向人间,将白裙仙子笼罩了进去。 夏玄心抬头,澄澈明眸中倒映出天空中的琉璃世界,其中有尊者降龙伏虎,有菩萨普渡众生,有罗汉宝相庄严,有老僧抠足癫笑…… 仙女飞天散花,天地一线,佛国降临。 金光照拂之下,夏玄心的身影逐渐消散。 龙禅跌坐在地,眸光前所未有的黯淡,身上的血液恢复正常,却再无一丝力气提起手掌。 如此,也算是…… 龙禅心声还未落定,就听耳畔突兀地传来轻不可闻的破碎声响。他怔然仰望,只见那片琉璃净土的中央裂开一道细小的口子,悲悯救世的菩萨面容扭曲,金刚怒目的尊者神色惊恐。 裂纹瞬息布满整片天幕,随后仿佛镜子破碎,琉璃佛国砰然炸碎。 白裙仙子神靥凛然,长剑横在胸口,立在无数四散的纯净碎片之中,长发随风轻舞。 龙禅面色枯寂,直到那把剑驾到自己脖子上都无任何反应。 他闭上了眼,然而意想中的身首分离并未发生。夏玄心移开了剑尖,冷淡开口: “难得,你已近窥大道,这是师弟所期盼见到的情景,本座不杀你。” 长剑停在敖清心口,龙禅乞求道:“他是我挚友,求夏施主饶他一命。” 卑躬屈膝的恳求并未换来夏玄心的一丝同情,只听她冷漠地说道:“四海龙族犯下过错,罪业血脉牵连,因果纠缠,本座不会放过任何一条苍龙。” “夏施主的做法已非是清算龙族了,这是在报复与……泄愤。” 夏玄心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是又如何?” “……若他不再是龙,夏施主能否网开一面?” “你在同本座说笑。” “剜其龙珠,取其龙角,结以菩提之心,小僧愿以己身为炉,炼化舍利,永镇于此。” “如此,你今生大道难求。” 龙禅低头看着敖清昏迷的脸颊,以破碎的衣角拭去他面上的血迹,笑道:“他只是一喜好混吃等死的龙君,喜欢在午后上岸趴在树下休憩,喜欢喝酒,喜欢听经,得了百姓香火供奉会幼稚地跑来与我炫耀,偶尔会背着父王偷偷跑出门行云布雨,给百姓送来甘霖。……自他将那个稚童从江水中救下时起,他便是我的禅与道。” 龙禅的言语不知触动了夏玄心的哪片相似的回忆,令她无情的仙颜有了一瞬温柔。 长剑悬立良久,最终缓缓移开。 “……可。” ———————————— 焦黑的枯林之中,弥漫着可怖的死意,附近的草木都在这宛如来自炼狱的气机下凋零枯萎。林中似有万鬼哭嚎,而这一切足以让人陷入疯狂的乱象源头,是那具花丛中衣衫褴褛的苍白躯体。
幽盈浑浑噩噩地仰面躺在地上,原本有些狡黠凶戾之意的绿眸半阖,失神地盯着漆黑的天空。她身上还残留着部分尚未褪去的乌黑蛇鳞,时而膨胀时而骤缩的黑色气场表明了她此刻正处于崩溃边缘。 幽盈非常不甘,但又无可奈何,纯血龙族,即便是失了龙珠实力大打折扣,就是比她这半吊子的螣蛇半妖强大。这一战给她造成的损伤虽不及之前,但因萧煜的血而得到的血脉调和平衡又被打破了,她甚至不能自由控制鬼怖仙泣威能的散发以及妖身人身的变化,以至于成了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真丑啊。 天空渐渐呈现黛青色,幽盈提不起一丝力气,当刺目的晨曦从东方出现时,她只能选择闭上眼。 曙光仿佛是烧红的烙铁,落在幽盈娇躯上,让她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了灼烧之痛。 这副由妖人结合而诞生的,可笑的,丑陋的身子,便是如此晒不得一点太阳,这也是她无论在何地出现都撑着那柄油纸伞的原因。 沙沙的脚步声接近,幽盈还未睁眼,便被一件宽大的衣袍盖住了身子。 来人背对朝阳,替她遮住了大部分阳光,蹲在地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了她的腿弯和柳腰。期间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一些曲线,明明指尖冰凉,幽盈却不知为何觉得他指尖所及之处比阳光还要灼热。 萧煜轻柔地将她抱起,背对着阳光一步一步慢慢向山下走去。 幽盈睫毛轻颤,闭着眼睛往他温暖的胸膛拱了拱,然后明显感觉到萧煜的心跳漏了一拍。 “嘻。” “……再捉弄我,便将你丢下山去了。” 换做平日,她如何能忍得他这般居高临下地与她说话?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矫情的感谢与那些刺人的言语都被一股莫名的羞恼堵了回去。 裸露的双臂不自觉地环上了他的脖子。 幽盈睁开眼帘,瞧着萧煜灰头土脸的模样,本想笑他面具戴歪了,但出口却是娇弱的呢喃:“我……我现在很丑。” “嗯,虽然我看不见。”萧煜平静地说道。 嗯…… 他居然说“嗯”?! 一瞬间,旖旎化成了暴怒。 螣蛇一怒……无事发生。 伤势过重的幽盈造反未半而中道崩盘,闷声闷气地跌回了萧煜的怀抱。 “臭药罐子,给老娘等着。” “……” “我……我的伞被打坏了。” “好。” “要一模一样的花纹。” “……我再画一次便是。” “那个搞事的影卫,你解决了?” “舍利出世,让他趁乱跑了……” “嘻,你也搞砸了嘛。” “真想被丢下山?” “萧大官人怎的如此薄情?” “……” “哎哎,别松手!” “不作妖了?” “……不,不了。” “你今夜接连经历两次大战,身心俱疲,好生睡一觉……” 明明只是正常的交流,幽盈此刻听上去心中却分外温暖。 “……我们回家。” 环绕脖子的手臂没有松力,萧煜却放缓了步伐。 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