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热气腾腾的面条摆在桌上，在金色面具上凝结出一层水汽，萧煜慢慢摘下面具，凑上前闻了闻。 坐在对面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双手撑着下巴，睁着水灵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说道：“大哥哥，你真好看。” 似是被她的淳朴单纯逗乐，萧煜笑了笑：“是么？” 小姑娘以为他不信，认真重复道：“大哥哥你是这最好看的人儿了。” 面摊老板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他早就瞧出萧煜身份不凡。这年轻人衣装打扮虽然简单，可布料却是稀罕得紧，县上的布庄可拿不出来那等名贵的锦。加上他出众的气质，怕不是从哪个富贵人家跑出来的公子哥，他们得罪不起。 老人将手上的抹布甩到肩上，走到小女孩身边，向萧煜赔笑道：“孙女年纪小不懂事，喜欢乱说话，公子莫怪罪。” “无妨。”萧煜夹起一筷面条，顿时鱼香四溢。他尝了一口，悠然道：“好味道。” 老人哈哈大笑：“公子可去打听打听，云梦县有哪个不认我老王家的面条最好吃！公子赶得巧，这鱼虾可是老头子我早起从江里捞出来的第一批货！” “果然鲜美。” “听公子口音不似荆州本地人，公子官话说的如此标准，莫不是太安那边来的？” 萧煜淡淡地说道：“……家乡在蜀地，算得上半个蜀人。云游至此，听闻云梦县姑瑶山上存在神女的传说，心生好奇，特来一探究竟。” 老人咧嘴一笑，心道又是一个道听途说来找姑瑶神女的。 每年都有外乡人涌入云梦县，上姑瑶山寻找神女迷踪。最后别说神女了，连只母猴子都没见着，还白白淋了一身雨。有稍微懂点文墨的，丢不起人，非要说什么姑瑶山峰峦秀丽，云蒸霞蔚，这山间终年不散的云雨便是神女所化。 上属于天，下落于渊，朝朝暮暮护佑着云梦一方灵泽。 更有不要脸皮的，写得一手酸臭诗词，还非得在姑瑶山上题字，败坏风气！ 一个个的都以为自己是诗圣李文楠不成？ 云梦县百姓对此强烈谴责，一旦抓到绝不姑息，定会将那些胆敢破坏姑瑶山风景的人打得鼻青脸肿，逼他们就是用舌头也要舔干净了。 老人瞧着萧煜一表人才，又谦逊低调，不似那些喜欢高谈阔论的臭书袋子，应是做不出那等行为的。于是他好意提醒道：“公子若只是游山玩水便最好，山中的雨说大不大，可公子眼睛不好，莫要为了找那假的神女而伤了自己。” 萧煜点了点头：“多谢老丈。” 老人觉得已经仁至义尽，道了声“公子慢用”便回头走进铺子里招呼别的客人了。 小女孩就赖在这桌不走了，笑嘻嘻地看着萧煜吃面。 “大哥哥原来也是来找神女的呀？” 萧煜喝下一口汤，纠正道：“不是神女，是神。” 小女孩眨了眨眼，没搞明白神女和神的区别。 萧煜忽然发出一问：“小meimei，有关这位姑瑶山神女，你们当地人是如何看她的？” “唔……阿公和其他叔叔伯伯都说是假的……不过，我听那些外乡人说，神女是最美的，比，比西施还美。” 在孩童眼中，也许西施就是认知里美貌的代表。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小女孩频频点头：“对对对，那帮子外来的书生就喜欢念叨这几句，望，望余……唔，先生怎么教的来着？” 萧煜轻笑道：“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湿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这是《神女赋》的片段，说神女姿容姣美，恬静温和，你们的那位先生竟这么早便给孩子诵读辞赋，倒是个有趣的人。” 小女孩骄傲地说道：“是呢，先生还在这里教书的时候，上课的内容可有意思了。” 萧煜吃完了面，又拿起面具准备戴好，小女孩不舍地瞅了眼他明朗的俊脸，小声嘀咕道：“还是，还是先生更好看一点，就一点点……” 萧煜失笑：“你所说那位在云梦县教过书的先生，莫不是姓谢？” 小女孩吃惊地捂着嘴，说道：“哥哥你认识先生？” 萧煜起身的动作一顿，犹疑了一下，问道：“他名唤谢苍梧？” 小女孩摇了摇头，怀念地说道：“先生没说过自己的名，大家都只知道他姓谢……先生写的字可漂亮了，离开这儿前给学堂的人每人送了一幅字画，大家都当宝贝留着呢。” 那便是了。 萧煜心中了然又疑惑。据说，天奉那位十五岁便连中三元又忽然销声匿迹的最年轻状元郎尤其写得一手好字，令当代书法大家都叹为观止。在失踪的这些年里，他竟是在四海云游么？ 不久前，他还在边境上和谢家二公子有过照面，后来据幽盈和虞晚雪描述，当时若是动手，她们合力也未必能在谢白翎手中讨到好处。现在看来，那位神秘莫测的大公子，也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 江南谢府，先是出了国公谢灵章，又出了宰相谢子行，如今已是第三代人，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谢家人成为北辽的敌人，国主怕是会头疼得很。 念及于此，萧煜笑道：“我未曾与他相识，倒是想见上一面。” “不知那位谢先生，可有教过你《山鬼》？” 小女孩脸色一白，不由得抓紧小袖子，害怕地问道：“山，山上有鬼吗？” 萧煜浅浅一笑：“称其山鬼，实则未必是什么魑魅精怪，倒不如说，是山神。此为先秦楚国诗人所作的十一篇诗歌之一，除《国殇》外，其余诗篇皆改编自久远的传说。这一碗鱼面好吃得紧，除钱财外当真不知如何回报，便再教小meimei一首诗歌吧。” 萧煜手指扶在桌子上，缓慢地打着节拍，轻声诵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轻快的节拍骤然停歇，小女孩正听得懵懂，下意识抬头看向这个声音好听的大哥哥。 萧煜轻轻吸了口气，叹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小女孩自然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只能听懂大概讲了个山神的爱情故事？ 然后她就听到萧煜幽幽说道：“山神啊……五行属土，应当生得五大三粗，美其名曰威武不凡。那她爱恋着的那位公子自然是无福消受‘美人’恩，哪是怅忘失约？分明是连夜扛着马车跑路了…… 这山神一伤感，雷声滚滚，雨势溟溟，山风呼啸，如此生猛，屈前辈居然还在诗中隐隐透露着向往之意，后生佩服，佩服……” 萧煜的声音渐渐远去，待小女孩回过神，身旁早已没了他的影子，面碗旁，有一枚金叶子用木筷好生压着。 原本雾蒙蒙的上空忽然响起滚滚雷声，云梦县即将下大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