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入夜,海市依旧笼罩在层层白雾之后,上方星辰漫天,下方灯火明散,一时有些难以分清天海之隔。 尽管感觉有些别扭,萧煜还是在易青妩的床榻上修养了三个时辰才稍稍缓了过来。接过阿浪双手殷切捧来的热茶,萧煜歉然叹息道:“在下让易姑娘失望了。” 易青妩倚窗侧坐,闻言回首看过来,眨眼道:“无妨,我也没料到他教的徒弟那般厉害,现在也才恍然,原是前几日与我对弈时,她已放水了许多。” 萧煜似乎还在回想棋局,说道:“行棋之风可映射一个人的心境,那位……谢家三小姐,若非得知了她的身份,我甚至无法想象这种棋道,竟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女所拥有的。” “哦?怎样的棋道?”易青妩笑问。 “天地为局,众生为子,其之意气兼具纵横阴阳,有着不留余地的决然,与睥睨苍生的……王霸之意。这等心境,怕是就连国主和天奉的帝王都不具有。” 易青妩觉得好笑:“她想做女皇帝?一统神州天下?” 萧煜轻轻摇头:“北辽与天奉虽为神州最强盛的两国,彼此争锋已久,然而历代君主只背负国运,心中只装着一座江山社稷。她之格局,远在人皇之上,与她对局,仿佛自身一切皆被轻易洞悉,我当时面对的,不是五局棋,而是,天地万象。同下五局棋绝非她之底蕴,却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输给这样的对手,身心皆服。故而,我十分好奇,她口中的那位‘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似乎易姑娘与那位前辈,也是旧识?” 幽盈正在偷偷琢磨着那颗珠子,听到此处,也冷冷看向似笑非笑的易青妩。 易青妩伸着一根玉指抵住红唇,故作深沉,道:“难道白子麟没有同你们讲过,此世之气象是如何形成的么?比如,人族为何会有大道圣人存在?既然圣人于人间无敌,为何还有王朝存立?妖族那些大妖明明能与圣人叫板,却为何隐于世外,远离中原?” “又比如……北辽萧氏,历代君王只有你和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国主觉醒了仙裔血脉,却如何能存续至今,甚至让圣兽麒麟都心甘情愿与国同命,自困一方,护佑你们萧氏王族的气运百世不衰?” 易青妩见他面色一滞,朗声笑道:“我从最初遇见你就说得很明白了,对你,我很感兴趣,自然将某些东西打探清楚了,这般尴尬作甚?难不成你还真存了与萧凌一争国主之位的心思?” 萧煜无奈笑笑,易青妩也不再打趣他,两指托起琉璃盏,金色眼眸凝视着杯中玉液,缓声道:“倒也不是什么禁忌往事了,你若问白子麟,他应当不会有所隐瞒。” “此世曾面临绝顶灾厄,那时我虽被父母保护在秘境中,却非对外界一无所知。 东出十日,天落流火,四海倒升,不管是凡尘俗世,还是仙门地界,皆是生灵涂炭。天宫双后陨灭,神灵降下天罚,满世紫雷。当真是天崩地裂,天空在坠落,大地在瓦解,一切都在归于虚无,而最终会坍缩化为原初的一点,万物不复存在。 而仙门、妖族与天宫众神不顾灭世之劫互相开战,伴随着神灵的不断葬灭,无数仙人与妖族陨落。人间仙门年轻一辈共出十八位金仙齐赴天宫,而后神庭崩落,最终归来的,只有一仙。” 说到此处,易青妩斜睨了眼萧煜的装束,道:“十八金仙中,有几位出自那望月仙门,其中就有你们萧氏的先祖,萧景和。” “然而,虽然众神归寂,天地的瓦解犹在继续,后来啊,就有个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天宫中原本用以塑造众神神格的万千大道本源归还于世间,以无数大道为柱,将天地重新连结撑起。 最后呐,所有大道融于天地万象,由此,也诞生了大道圣人。众生皆可悟道,一朝闻道,立于此道顶点,便是圣人。 所谓,一花一世界,自那时起并非虚言,道,存于万物中。 不过,也是因万物得以均衡,那条对众生而言遥远的仙路就此断绝。灵气无法再从天地间随意攥取,那些残留的仙人不再长生,渐渐于神州绝迹。在众道消散后,兴许是那人的后手,天地自有演化,于是就有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天道。我亦不知为何天道要给此世添上枷锁,那些妖族幸存者皆被压制了修为,曾经叱诧风云的大妖,如今最多只能发挥出修士金丹级的实力,明明这样也会压制圣人的境界实力…… 可能那人也犯了错?唔唔,这些如今再去想也无用,反正那人在想什么,从来没有谁搞清楚过。 你问谢玄语的先生是何人,他便是那位的学生之一,只不过他于某一道尤为出彩,得了那人的赏识,将衣钵传承了下去,算是监管天道之人吧?
呵,我倒是觉得,他可没有将他先生的本事学到多少皮毛呢。 至于你们北辽萧氏,当年唯望月仙门有先见之明,在天宫众神降临之前四散门人,有两大支分道而行,其中一支由萧景和那脉领头,白子麟亲自护送他的后代,终于神州北境扎根,历千百世发展,终成北辽一国。国主嘛,自然是由萧氏来当了。” 易青妩说完,那双始终低垂着凝视酒液的金眸已是一片朦胧。风从大开的栏窗涌进来,吹乱了桌上摊开的书卷,拌着海风的苦涩与微凉,易青妩仰首,潇洒至极地将琉璃盏中的琼华梦一饮而尽。 幽盈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仰首之际,眼角不经意间划过的一抹晶莹,而后沉默不语。 “都矫情什么呢?我可没那么脆弱,只不过是……”易青妩随手抹去嘴角滑落的酒液,笑得没心没肺,“居于秘境无尽年岁,再出来时,举目四望,虽有寥寥旧识,却无一二故友。就像是感觉,自己被他们抛弃在后,有些,惆怅罢了。” 萧煜忽而又问:“所以,你给自己起姓为易,是为了怀念故人,那位云梦神,也是他,对么?” “这世上,也就只有他,在死后这么久啊,还有这么多家伙惦记着,哪怕只是一幅不知真假的画像,也有人不远万里要赶来争抢。你看,连白子麟都惊动了,他就算自己出不了北辽境内,也要派人来一探究竟。”易青妩笑着再给自己满上一杯,忽然察觉到手下由白雾凝成的桌椅有一丝轻微异动,顿了一下,会心一笑,道: “这会儿子正说着,蜃楼那边也终于沉不住气了,那对师徒刚离开,就这么迫不及待开门了么?” 幽盈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突然外界一静,随后山呼海啸般的兴奋喊声让海市彻底沸腾。 从窗口望去,那座遥看巍峨的蜃楼从底层起,逐层亮起幽蓝灯火。 有苍龙自海中腾起,千丈身形踏风缩小,率先落入蜃楼顶层。 望着下方群妖纷涌,易青妩嘴角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