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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警车刺耳的鸣笛在Lily住的老式小区楼下长长的尖叫着,听着让人有些心慌。一堆看热闹的人堵在那里,多大年纪的全都有,拥簇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讨论着。我挤过人墙,站在门口往里面张望,等了半天也没个人出来。我心里现在发虚得很,毕竟刑警查了这么久了也是时候查出来个结果了。不过虽然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费尽心思一点一点击垮Lily,但当真的开始面对警察来抓捕Lily的场面时我却有些不安和不舍了。我本应该像Anne一样很高兴的,但却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我有些不明白自己了。忽然一阵撞击声从上面传了下来,我立刻往里面探了探头,脖子伸得特别长,好像这样子就能看的更多一样。但走廊在那一声后就又变得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于是我问了问站在旁边的警察里面什么情况,他们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让我等着,然后我又问抓的什么人,警察还是摇摇头,但这一次大概是在告诉我,我不能知道。

      “Lily不会真出事了吧……”我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Anne站在我身旁,不为所动地冷笑了一声:“出事了那不更好?省的我们费力了。”

      “别闹。”我用胳膊肘捅了捅Anne,然后又将信将疑地问了句,“对了,你真的确定Lily住这儿??”

      “你放心,我不可能搞错的——”Anne拖拉着声音故作不耐烦地回答我,然后顿了下,凑到我耳边悄悄补上了句,“我打听到了,这房子一个月八百,是她奶租的。诶我和你说啊,她奶一个月一千六的退休金,正好还剩下八百。现在Lily退学了,俩人过得也还算可以呢。”

      “你说什么?她奶奶过来了?”我惊讶的看向了Anne,心里觉得特别神奇。之前一给她打电话就各种推辞,找了各种不靠谱的理由蒙混过关,但也有几次被我当场揭穿了。不过说实话,要是把她撒的谎整理起来的话真是足够出一本故事集的。可Lily这一出事她反到回来了倒让我对她奶奶又有了些改观——她还是心疼自己孙女的。

      Anne得意地笑了,冲我点点头:“对呀!她奶奶前两天刚到。这Lily还真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好不容易有了里晋这个靠山但还没把握住,你瞧瞧她离开了咱们,就过着这种生活。难道这就是她所向往的自由自在?”

      “谁知道她呢?”这五个字我说的漫不经心,一时间精神开始涣散了起来。因为此刻我心里不断溢出来一个想法,那就是Lily还不能出事。这让我很慌乱,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这么想,不然的话我和犯贱有什么区别?我就那么求虐吗?牺牲了这么多人,这么多的东西,我干嘛还要求她平安。于是我翻了个白眼,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不行,Lily在我这里只能是死。可是情感这种东西还是隐瞒不了的,起码人骗不了自己的心。那种担忧Lily被抓的心境汹涌的厉害,我越是克制就越是强烈,怎么也抑制不住。

      Anne撇了撇嘴,静悄悄地又说:“我可知道她。她不可能这么甘心的。你瞧瞧这么多年了她什么时候安分守己过?Noble你别再心软了,就当为了我们大家。”她苦口婆心的劝着我,每句话说的都格外狠心。我又觉得她变得像是Lily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下楼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到来。那群长舌妇又开始念叨起来了,满嘴天花乱坠的谣言奔涌而出。大家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一个故事比一个离谱。但从那些言语间还是可以判断出她们说的果然是Lily。接着,只见她还穿着临走前的那套衣服,长长的头发被利落的扎在脑后,面无表情,淡若自如地在几位警察的监护中走了下来。那副德行好像不是被抓,而是一位受人护送的领导。她还是故作的那番优雅和沉着,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爱面子得很,总是不愿意在大家面前认输。像是吵架时一定要争个高低,争不过你了就动手,不计后果的动手,为的就是那么个面子。人们看见她出来,全都默默向后退了几步,好像在躲一个被人制服的怪物。可Lily怎么能在乎这些呢?她完全还是那副与世无争的嘴脸,走到警车旁停下来扫视着人群,然后就看见了我,还有那个气焰特别高的Anne。可她并没有做出我想象中的那种恼羞成怒,而是依旧平静的看着我冷笑一声。看似随便但却是刻意装出来的冷笑。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刚才的担忧一下子全没了。Lily这个人最恶心最不招人待见的就是这副孤高自诩还阴阳怪气的模样。那声冷笑,看起来好像是在对我挑衅,好像在说,Noble你满意了吧?可我宁愿这样也不会继续过着依靠你的生活。从这一点上,Anne恐怕一辈子也不做不到。

      警察推搡了几下,她还是上车了。

      “行啦!”Anne看着车子离去,人群渐散,轻松而愉快地说着,“咱们回家吧!”

      “不行,”我看着车子走的方向摇摇头,我知道这一切还没有结束。Lily是谁啊,她本事多大啊,这点小灾小难能困得住她?我这会儿才恢复了理智,皱皱眉头,然后认真的说,“我们得把她救出来。”

      “你说什么?!”Anne难以置信的尖叫着,“你没病吧!好不容易进去又要给弄出来?”

      我听后一言不发的就把她拉进了车子里,然后让Ben先出去。因为我总是觉得让他知道这些不太好,虽然等一会儿我就要去警局救Lily了。而Anne依旧是满脸不可思议的望着我,喋喋不休地问着为什么要救Lily。我冷静的看着她,示意她停下先听我说。Anne于是翻了个白眼,忐忑不安的闭上了嘴,我这才开口说道:“我刚才看她没被铐上手铐,这就是好迹象,说明她暂时没事,只是被带去问话,以她的那副狡猾劲儿,说话肯定能说的滴水不漏让自己慢慢摆脱嫌疑,而咱们要做的就是助她一臂之力,趁着还没问露馅儿之前咱们得把她救出来。因为我们现在暂时没有实际性的证据把所有人的死都让她偿还。在巴黎的时候我就听那帮警察说根本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认定纵火对象。况且她现在杀了多少人都不负刑事责任,顶多赔偿点儿钱就得了。现在咱们还有一年时间可以把她弄垮,一年后她的年龄就需要负刑事责任了,现在咱们让杀人的事先攒着,再利用这一年的时间来收集更多她的把柄。到时候一起揭发,直接让她去死!Anne,咱们不急于这一时啊。有我在呢,她伤不了你。”

      Anne看着我,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看向了窗外一声不吭。我知道她是在默许我的决定。于是我立刻叫来Ben开车去警局,顺便联系朋友去救她。

      说起朋友我就不得不提起那个27HG。这个人真的是神的很!就凭每次见他,他那副死宅的扮相,任我再怎么异想天开也完全不能把他和人缘好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可巧就巧在了他的人缘还真挺好。他那些狐朋狗友们个个都是蛮厉害的人物,虽然不是什么富翁高官,但在各个领域里面都有一些朋友,所以办起事儿来也方便的很。这次我也是找了他来帮忙,让他问一问查查Lily被抓进哪个警局了。结果还真就查到了,而且他的一个发小还在那边当副队长。这样子事情就好办了不少,虽然依旧不叫困难,但总要比空手而去的好太多了。

      当我在警局门口看见27HG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他。平时看上去跟个网瘾少年似的,今天过来办事到打扮的人模狗样。他穿着一身整齐的黑衣,平时蓬乱不堪的头发也被发胶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那张小脸儿洗的也白白净净,摘了眼镜不说他居然还画了个眉毛,这让我有些想笑。在家的时候看着简直就是个直男癌没想到还会化妆这一手。他风尘仆仆的赶到我面前,那张总是“乱七八糟”的脸今天看上去简直帅的让人结舌。于是还没等27HG开口,Anne就没个正经的说道:“诶呦喂,这位小哥是谁呀?今天怎么帅成这样?”

      27HG尴尬的笑笑,红了脸:“进……进去吧”

      于是等我们几人刚一进去,那个传说中的副队长就满面春风的迎了上来,直叫着27HG的名字就抱了过去:“郑霓!郑霓!咱们俩都多少年不见了!”

      我一听这名,本来很严肃的心情一下子就被都打乱了,抑制不住的抿着嘴偷笑。怪不得他之前死活不告诉我他真名叫什么,原来是个这么女性化的名字。真不知道他妈到底怎么想的给自己儿子起了个女孩儿名,这一家子是有多喜欢女孩子。但倒也是,看着郑霓,对,从现在开始我要改口了,就叫他郑霓。他那张清秀白净的脸配着这名字也算是实至名归了我觉得。而Anne比我还过分,她忍了半天,还是漏出了几声笑。这让郑霓尴尬的不行,皱着眉头瞪了我俩一眼,好像在说你们俩要是再笑我就不帮你们了似的。

      “快快快,都进来坐!”副队长和郑霓寒暄了几句,然后就招呼着把我们带进了招待室,并让人倒了几杯茶。

      我拘谨的坐下,摆出了一副极其做作的样子,用着做作的声音问道:“请问您姓?”

      “我姓郝!叫郝恭!我见过你,你上过好几次新闻呢!”郝副队长笑的很开朗,说话的语气也随和得很。但这上过新闻几个字一出到把我给噎了一下。谁都心知肚明,那些个新闻可没一个好新闻。我礼貌的笑笑,看着面前这个似乎不拘小节的人,不知道他是故意呛我还是真的表里如一。

      “郝恭,”郑霓开口说道,“我电话里跟你说的那个事怎么样了?”

      郝恭的笑有些僵在了脸上,装作一副记不清了的样子问了句:“说的事?说的什么事?”他皱着眉头沉默了一阵,似乎实在回忆,然后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我想起来了!你是过来捞人的是吧!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她叫里晴,刚才被抓进来的。”我立刻接上了他的话说道,不打算给这个人任何机会来翻身。刚才那三言两语就看清楚了,这种人果然大都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心里的那点儿算盘打的比谁都明白。居然还妄想跟我们装傻充愣,以为谁不知道他怎么算计的吗。这有些人就是这样,明明自己的小伎俩都被大家给捅破了还非要自作多情的给自己加一个铺垫的戏码。

      “里晴呀!我知道这人!”郝恭笑的很死板。他皱皱眉头,牙疼似的倒吸了口气,撇着嘴巴摇了摇头,“这个人可不好办啊,上级下的命令我这个小副队长可担当不起。不过你们别放弃,郑霓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跟负责问她话的人说了让他们放点儿水。等一会儿里晴八成能出的来,你们就放心吧。”

      我心里面顿时直翻白眼。这人刚才那副气势比刑警大队队长还要牛逼,这会儿事情到了他身上居然还跟我们卖可怜说自己不过是个小副队长。后面那话说的也是语无伦次强行敷衍。这名字都没记住还说什么让人家放水,就算他说了估计也没什么用吧。还八成能出来,可真会给自己留退路。不过我是谁啊,我是Noble啊!我在来之前就准备好了钱以备不时之需,这不是吗,正好用到了。于是我意味深长地笑笑,从包里面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摆在他的面前,什么也没说。

      “这……”郝恭的神色变了变,“你这是为难我了。”

      “Noble!”郑霓有些生气的样子,“郝恭他可不是这样的人!你别这么为难人家!”

      “不为难。”我依旧看着郝恭,即是回答了郑霓又是回答了所有人,“郝副队长,我想问问你,一个连刑事责任都还负不了孩子是被怀疑犯了什么罪才被抓到这里审讯?”

      郝恭的神色有些恍惚,显然他已经开始看不懂我的路子了。于是他转着眼珠想了想,不敢确定地说:“好像是,是在外国犯的一桩案子,人家一层层传下来要求我们问她话。”

      “外国?纵火杀人那桩?”我试探着问他。

      “对对对!就是这个!”郝恭连忙点着头回答我。

      “这件事我可是亲自参与过的,也算是证人之一。在巴黎的时候都没能查清楚,当时人家也找她问过话,结果也是什么都没问出来,没找到证据,我们才能回国的。后来查出来死者体内有麻醉药物,也是没查出来是谁放的,放在了哪里。这呆了这么久了,一点进展都没有就算了,居然还查回了我们身上。就这么无能吗?她才多大啊有那个本事杀人放火?你们脑子坏了吧?我本以为中国只有警察不行,没想到刑警也是吃饭不做事的东西。”我咄咄逼人的辱骂着,白眼翻得一个接着一个。

      “Noble你行了!别乱说话阿你!”郑霓急了,但那副气急败坏还不敢发火的样子却更加可爱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到这一点了,有些莫名其妙。

      一阵脚步声渐渐而来,打断了我们所有人接下来的话语。那脚步声很重,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踩得很稳实,在长长的走廊里听着十分鲜明。我望着门口,只见Lily淡若自如的走了进来。她依旧是刚才那副不燥的姿态,虽然衣衫破旧,但却更把那骨子事故勾勒的清晰了起来。她处事不惊的站在我们面前,笑了笑,又望着我挑了挑眉,轻轻的说道:“丢人丢到警局来了?”

      我看着她,摇摇头,意味深长的回笑。

      Lily扫视了一圈屋子,然后看见了桌子上那个纸袋,想都没想就拿了起来塞给了我。郝恭本来是要阻止的,可还是停下了动作。郑霓有些不可思议的望着Lily,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估计他怎么也没想到Lily可以自己出来。说实话这我也没想到。她杀人杀得明明漏洞百出却还可以凭借着一副口舌将自己救了出来。这任谁估计都会佩服一下的。

      “行了走吧,人家问完了,我什么事也没有。真麻烦你们来一趟了。”Lily又开了口,语调轻松得很,好像一开始就料到了她会安然无恙。警局里有点冷,Lily跺了跺脚,裹紧衣服,在我们一片不知所言的沉默里看见了我和Anne停留在她身上的眼神,于是不怀好意地问道,“你们俩好像很惊讶?”

      “怎么会。”我站起来,拿好东西,冲着Lily回了一个更加虚伪的笑容,“你平安出来就好。”

      就这样,Lily很轻松的出来了,保持着她贯有的那份孤高自诩的优雅,以一种我们想象不到的冷静全身而退。像是热带雨林中的蝼蚁,毫不费力的就可以穿梭过那些让人措手不及的危险。我错了,这次是我错了。我以为Lily一无所有,我以为她没了钱其实就无计可施。原来她比我所想象的更要深不可测。此刻我就像是一个画着花脸的小丑在警局里演了番自以为是的闹剧。我决定了,我必须要拿出我全部的精力来对付她。Anne说的没错,为了大家,为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我必须背水一战了。

      我们走后我从那个纸袋里抽出了几张红钞票,数了数,正好一千元。我让郑霓去给郝恭。毕竟麻烦人家一趟,而且他还是个副队长,总要交个人情的。

      本来我打算就此把Lily接回来,继续在一起生活,可是我如此大费周章的弄了这么大动静却一个人情也没给出去。这样想来Lily那副恶心又矫情的高傲样真像是在嘲笑我。但就算如此她也该回来了——我们之间总是这样,吵了架以后总要有一件事情来破解我们之间的尴尬。不管那事情是好是坏,但只要有一点交集僵局都会被解开。也没人道歉没人说什么,更不会有人提起,像是一种很可笑的默契,在我们眼神的融合里告诉我们:算了吧。但当我给她开门让她上车时她却摇摇头,给我来了句:“你们回去吧,我坐公车回去。”

      这话让我有些懵住了。于是我让Anne上车,然后把车门重重的关上,拉着Lily到一旁问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我坐公交回去,你们先走吧。”Lily撇过了头,看着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些尴尬,却硬要执着的攥紧那份早已支离破碎的高傲,“我去看看有没有能到我家的公交车,不行的话我再往前走走看看有没有。”

      “行啦——”我像是哄着她一样,“你要是真不想回到别墅,我就送你回你那个家。不过其实你还想回来我可以把你奶奶也接过来,你不用收拾什么我们那边什么都有,我有钱养你们。”

      “不需要。”Lily低下了头,尽力逃避着我的眼神,“我真的不想再舔着你脚生活了。Anne说的很对,我算计了你这么多年其实到头来根本没把你怎么样。我现在活的很苦,起码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苦的多,但我现在过得很快乐,是真的快乐,不用如履薄冰的生活。”

      “哪有如履薄冰那么严重?你看你又扯到这上这些了,咱们就不能好好说说话,像我和Anne那样……”

      “你明明知道不能还说这话干什么?”Lily这下才抬起了头,恨之入骨般的瞪着我,眼睛里有些泛红了,“你看看我现在,穿的跟要饭的有什么区别?你这样虚情假意的关心我只能让我觉得在你面前抬不起头,觉得我自己很不堪。你这不是在帮我你是在羞辱我。高高在上的感觉享受够了吗?今天我能脱身你是不是很不爽啊?”

      “行了行了……”我看着她还是这副样子,心里终究是酸涩了起来。我想,要是多年前我们不认识的话那该多好,说不定今天我会安生的待在父母身边装疯卖傻,Anne会被她妈送去补习班上课,Lily可能也会,而最无辜的Eddie也许还会无忧无虑的活着。春天来了,可风依旧很冷很冷,Lily的脸冻得有些红,眼睛里的泪水也越来越多。何必呢?这份对于“强势”的执着难道不觉得可笑?我太了解她了,如果可以,她肯定会大哭一场,然后告诉自己,Lily,你不能哭。她总是说我高高在上,其实真正最爱故作高高在上的是她。她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她的高傲根本就是被支离破碎的灵魂所支撑的。那些疯狂而不计后果的杀戮,算计,也根本就是她逼迫无奈之下的放手一搏。我皱着眉头,沉默半晌,然后把那一整个袋子的钱塞到她的手里,“这钱你先拿着吧,都不容易。没钱了你在给我打电话。我真的放心不下你。”

      Lily紧攥着那个纸袋,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盯着,硬是把那塞的鼓胀的纸袋攥出了褶子。然后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很突兀的,很显眼的,几个泪珠就那么滚落而去。可这并没让她的样子变得软弱,反倒把那副不甘弄得更加清晰了起来。我心疼的看了她很久,见她不说话,便转身要走,结果Lily一把就拽住了我,硬是把钱撒进了我怀里。我不接,那钱便重重的坠在了地上。Lily死瞪着我,咬牙切齿的挤出了句话:“我说过你别再侮辱我了。”

      她走了,义无反顾的离开了,走过了公交站点,走过了车水马龙。我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远到我怎么也看不见。但我却看清了她身上所闪烁的东西。那不是孩子的倔强,而是真正的,一个女人对于尊严的最后的捍卫。我从没在她身上感受到过这种气息,这种真真切切想要活下去的气息。

      Anne降下了车窗,一只手臂搭在外面,探出了头,望着Lily离开的方向,冷笑一声,用着一种明明很得意却仍要装作格外矜持的语气嘲讽道:“Lily这次倒挺有骨气的。”

      这几天我常常回想起小时候,比以前想到的次数更多,每次一发呆一做梦就全是以前的事,好像在我每个涣散的时刻,我的灵魂都会躲到那些个平淡却很幸福的日子里去。尤其是刚和Anne认识的时候的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欣喜,反倒像是鞭子一样一下一下抽在我的身上,警醒着我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就像此刻,Lily从警察局出来的这天晚上,我本来是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的,可看着看着就发愣了起来,然后就想到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情。幸好Anne回来的开门声让我如梦初醒。只见她一个人捧着三打啤酒,红光满面的向餐厅走,然后还招呼着我:“咱俩喝点酒呗!”

      “你怎么还亲自拿着?菲佣们呢?忙了一天你也不嫌累。”我有些疲倦的站了起来跟在她身后,懒洋洋的笑着说道。那语气像是撒娇,不矫情,不rou麻,单纯的很幸福的撒娇。

      “晚上家里就留一个菲佣,我没让她拿,我就想和你咱们两个人喝点酒,没有别人的打扰,就咱们俩!”Anne气喘吁吁的说着,可她却丝毫没有累的样子,反倒起劲儿的很。

      我见她这样,还是忍俊不禁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眉飞色舞的调侃道:“行,我陪你喝!可你这次喝醉了可别再跑到院子里唱国歌了啊!”

      Anne笑着瞪了我一眼,于是就溜进了厨房。她把啤酒放在了吧台上,然后三下两下坐上了高脚凳,一边拆啤酒一边怡然自得地说着:“我这次还偏要再喝醉一回!这个酒是德国产的,我去麦德龙才买来。据说这个牌子还不错,我也不懂,就买了几打。咱们俩多久没这么纯粹的喝喝酒聊聊天了?我有点想了。”

      我笑着走了过去,在她旁边坐下:“干喝?”

      “我也没办法啊,又没吃的我又不想让菲佣做。你说她做好了再端上来不扫咱们俩兴嘛!所以啤酒配瞎话,挺好的!”Anne喜滋滋的笑着,终于打开了一打,拿出两罐一罐放在自己面前,一罐放在我面前。

      “呲”的一声,啤酒打开后的气喷涌而出,于是啤酒的香味便急不可耐地也冲了出来。Anne喝了一大口,咕嘟咕嘟,表情有些复杂,但还是很轻松的咽了下去,那表情就像是说你再怎么难喝老娘也要喝了你。她从来就不爱喝啤酒,无论多好的都不喝。她受不了啤酒那种苦涩的味道,她喜欢甜的东西。她本来就该浸泡在这种她所喜欢的甜蜜里。可她偏要逞强,偏要强迫自己像个饱经沧桑的游人一样。她发现我看她,又喝了一口,然后很感慨地问我:“Noble,你还记不记得咱俩一起第一次喝酒?”

      “当然记得。”我和她碰了碰杯,然后由衷的笑了,回忆道,“好像是三年级吧,咱俩那次出去玩,在一个综合性大商场,里面什么都有。什么商店啊,游乐场啊。然后你爸和Ben就在楼下等着,咱们俩就在里面逛,结果逛着逛着你渴了,咱们俩就进了一家超市。然后你在卖水的地方看到了啤酒。你问我我敢不敢喝酒。我真挺惊讶的,到现在也惊讶,因为我发现其实你比我胆子大。然后我就很爱装嘛,我就说买呗,你敢喝我也敢喝。结果你就买了一罐,就那么一小罐。然后咱俩一出去,你想都没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个给打开了。我还记得你特别神气的拿着酒对我说你爸天天喝啤酒可好喝了,说完了你就喝了一口,喝完立刻就后悔了,脸上的表情简直像吃了死苍蝇似的。于是你就把啤酒塞给我,拉着我去了卫生间,在洗手台前直吐口水,把你恶心坏了。然后我这时候还在装,我好像就说瞧你这点儿能耐之类的话。说完了我也犯傻,抄起啤酒就一大口,结果一进口我就差不点儿把啤酒给扔了。之后我就也跟着你在洗手台前干呕,还一边埋怨说,这玩意儿肯定过期了,啤酒是甜的!”

      我说着说着就笑了,Anne听着听着也笑了,笑的越来越厉害,笑的前仰后合喘不上气。我努力让我的笑声更大一点,更热烈一些,尽量的让它持续的更久,我甚至让我脑子放空,就是很单纯的笑着。我就是很单纯的想笑!我想要很单纯的快乐!我看着她笑的眯了起来的眼睛,越看越深,心里越是开心。于是那种童年时期纯粹的喜悦终于来了,那种我在里晋身上,在平级的同学身上所看见的喜悦终于来了,那种令人羡慕的天真,遥不可及的简单终于来了。像是迟到的故友敲开了我落满灰尘的大门,那种久别重逢,或者是说失而复得的心情,我终于感受到了。我的眼泪就这样再次涌上来了,再没流下被人发现之前,我就把它们揉干净了。和那种短暂而宝贵的情感一起,揉干净了。世界上所有难得的东西都是这样,因为转瞬即逝才会被值得珍惜。

      “哎呀——”Anne终于缓了过来,可脸上还是笑盈盈的,她一整晚都是这么笑盈盈的,“你呀,从小就爱装,长大了也爱装,现在终于不用和我装了,我却受不了了,因为我发现你活的远比我想象的要辛苦的多。我真的真的很心疼你,你的脆弱比你的狠毒还要让我难过。但你比我好多了,我也爱装,可惜我装的不像。”

      “但是我很累。”我笑着,“我知道你也很累。”

      Anne尴尬地笑笑作为给我的回应,然后喝口酒,避开了这个话题:“你还记得我们的水果派派吗?这名字还是Eddie起的呢。”

      “我都记得,什么都记得。”一说到水果派派,我就又笑了,然后很甜蜜的回忆起来,“当时咱们四个,你,我,还有他们俩。我说咱们关系这么好组个小队吧,然后就各种起名字。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都取过,但意见不统一。直到Eddie说叫水果派派我们几个人才同意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好,什么寓意,从哪里来的。”

      “对,我也记得。你当时是队长,我是副队长,Eddie是什么来着我忘了,类似小组长之类的,然后Lily就是队员。”说到Lily是队员的时候,Anne的语气变得有些嘲笑的意味。没错,Lily是队员。我这才恍然大悟地想起来Lily那段时间被我们所羞辱的场景。她总是不敢说什么,任我们所欺负和挤兑。水果派派,这个我本来以为是我们之间唯一美好的时光,却到今天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场很丑恶的欺辱和自娱自乐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恨Lily小时候骗Anne一起羞辱我的事情,可却忽略了那段时光里我先对于她幼小心灵的残忍。我以为我很了解她,可是我错了。我错了太多了。她对我的仇恨,不是我毁了她的家庭,而是日积月累下来忍辱负重的折磨。我和Anne嘲笑她出身的落魄,讽刺她像个白痴一样呆呆傻傻的被我们欺负,各种设计让她出尽丑态,在她朋友面前,老师面前,甚至全校面前。我们让她因为她一个人而耽误集体拖累大家,因为她一个人而毁了学校的计划。让大家恨她,厌恶她。而我们呢,则会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去告诉老师我们和这些没关系。然后回头再假情假意的关心她好不好,怎么样。可这些她会不知道吗?她会发现不了吗?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我突然间特别后悔,特别自责,如果没有我当初那些也许Lily根本就不会和我敌对更不会有人死。但是这种自责在这么多年时光的过滤后显得可笑至极。我有什么资格自责?我总是想,是Lily让我变得这么坏,是她逼我的,可其实早在那些被我所遗忘的时光里,我就已经是一个很坏的人了。这就是人的本质了吧。那些深埋在人的心里,蠢蠢欲动的暴戾和邪恶,其实早就已经扎根在人的性情之中。甚至都用不着去激发,很多人就已经让它长大了。

      Anne喝了很多罐啤酒,一下又一下急促的,匆忙的,不间断得喝。像是想要用啤酒来浇灭内心里的某种东西。我挤了挤笑,又和她碰杯:“你说错了,那时候我是柠檬派派,你是樱桃派派。”

      Anne无可奈何地也笑了,然后红了眼眶,趴在桌子上发愣:“你也说错了,那时候我们不是Noble和Anne,而是顾顾和闫闫。”

      我沉默了半晌,眼泪终于还是滚了出来,这个我们之间不愿提起的名称,终于还是有一天被我们所心酸的提起了。我知道她喝醉了,于是就陪着她一起趴在桌子上:“叫了这么多年的英文名,都快不习惯叫你的中文名了。闫璐,你就当你迁就我一次,就这一晚上,你还是我的闫闫好不好?”

      “好……好……顾顾……”Anne继续往嘴巴里灌酒,那酒一多半都流了出来蔓延在吧台上。她鼻子很红很红,声音也有些哽咽了。她变了不少,这么多年下来,也许是我本身就不够了解她,可我就是觉得她变了,她越来越像Lily了,尤其是从巴黎回来,像变了个人一样。那些曾经在她身上所涌动的胆小和懦弱如今全都没了踪影。

      她终究不再是曾经的Anne了。

      我们早就谁都不是了。

      一阵电闪雷鸣打醒了酒精带给我的困顿和沉思,我跃下椅子拉开窗帘,外面正是瓢泼大雨。我问Anne:“你出去的时候下雨了吗?”

      “没,我回来的时候倒是有几滴雨滴。”Anne有气无力的回答着我,不一会儿就坐了起来。苦笑着又喝了一口酒,却发现酒没了,便再拿了一罐,打开二话不说就咕咚咕咚喝下了整整一罐,像是强制着自己必须喝下去一样。然后她扭过了头,望着吧台对面只打开了一盏灯的昏暗的厨房,语气渐渐有了力气:“下雨多好啊!如果可以不用感冒我真想去外面淋一场雨!痛痛快快地淋一场!因为我现在很开心,我特他妈开心!我现在再也不用装了!我可以随便地喝酒,随便的说着以前人人告诉我我不能说的话,我可以随便去哪里都行,我可以买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所有东西,我不用再牵制于Lily那个贱货之下,我不用再担惊受怕的过日子!我可以过上我曾经遥不可及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可是我却只有你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渐渐没了动静,等我缓过神来,她已经倒在了吧台上睡着了。

      外面的雨下的淅淅沥沥,隔着窗子都能听见风的呼啸和雨水坠地的重响。雷声沉闷的低吼,久久不绝,像是从地狱里逃出的恶魔,正愤怒而威严的宣告自己重出于世。我拉紧了窗帘,抱着Anne把她放在了沙发上休息。本来我是想和菲佣一起把她送回房间的,可是我找了一圈发现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了。闪电劈下,伴随着雷声赫人的尖叫,我的心里又一次落空了。这么大的一个家,那么多点亮的温暖的灯光,可是依旧藏不住这个房子里散发的空虚。接着酒精的冲撞让我有些困倦与昏沉。我使劲晃了晃脑袋,然后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的喝下去。这下子脑子才清醒了不少,也更加空白了。接着,门铃声响了。

      像是冬天里鸟儿的歌唱,或是晨曦中阳光的透露,那清脆的门铃声将一切静止的低沉变得有了转折。在这样一个氛围里,这样一个平淡的夜晚,它就如此有些诡异又充满惊喜的响起了。我关上冰箱,把水放在桌子上,大步走到门前,还一边喊着哪一位,可是给我回应的只有不间断的门铃。

      当我打开那扇大门的时候,我看见了他。

      那应该是一个男人,穿着厚大的黑色雨衣,上面的雨水反着屋里金色的灯光。两只手戴着黑色的手套,两双脚踏着黑色的雨靴,满是泥泞的雨靴。风又大了,将他身上的草腥味和稀泥的臭味卷了进来。我有些害怕,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本能的往后退了一退。他低着头,戴着巨大的墨镜和口罩,让人完全看不清脸是什么样。他就这样一言不发的站在我的面前,整个人几乎缩在了那件过于宽大的雨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这让我更害怕了,因为他使我想到了电影里所描述的那些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在这样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里,残忍的杀害一个家庭,然后完美的不留痕迹的离开。于是我向后拼命地退,挡在Anne面前——我是真的害怕了。我感觉的我的手脚发软,向后退的每一步都是种煎熬。

      接着,他进来了,踩着肮脏的泥泞和雨水踏了进来,向我走来。我于是慌慌张张的抄起茶几上的茶杯,往桌子上一砸,那玻璃碎片立刻就炸了开来。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管不了我被划破的手所流下的鲜血。我高举着杯子尖锐的碎片,我知道,如果位置对了,那片像刀子一样的碎片足以致人死地。

      “你是谁!我警告你你别过来!”

      我尖叫着威胁他,他这下才停住了脚步。

      “Noble,我回来了。”他沙哑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很平静,很坦然。可那声音却极其可怕,像是喉咙被撕裂了一样。不过即便如此,我却依然能够清楚的听到,那语气里错综复杂的情感。像是一个孩子,终于赎下了自己犯的罪一样。但接着,背后就传来Anne那风云不惊,又有些懒洋洋的声音:

      “Eddie,其实前几天你就可以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