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望江南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江南的写照,但如今是冬日,立冬之后开始下起淡薄的雪花,有时候在江水畔,积起了一层淡乳色的白边,如同圈出来的镜面,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远在灵州的京城,那座望春楼的风华园里,照常的书香苑气浓烈得很,虽然说是女子书院,也只是在前年才建成,但却已经给国子监送进了两位小女夫子了。 对于皇帝来说,如今的南唐要比前朝更加繁荣昌盛,国家人人都有求学的机会,女子也不应当只会相夫教子,沙场女将或是出谋划策的女相,亦可有之。 那两名女夫子虽未被封官加爵,但也被赐了百金以及上百匹绸缎,加上三进的大宅子,算得上是名利双收。 望春楼建立在京城之内的西北处,如今京城下着不大不小的雪花,整座书楼的阁顶,都覆盖着“一顶雪帽”,书楼并没有想象中的朗朗书声,却传出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书香气。 一名双眉斑白的男子,裹着一件看着十分厚重的棉衣,缓缓地下了马车,驾车的仆从立刻打开了一把绣着杨柳依案的油纸伞,替男子撑了起来,挡着天上飘飞的雪花。 白眉的男子抬头看了一眼望春楼的三字牌匾,笑了笑道:“每次来看,都有新的韵味,这个秦安的笔力,不比幽州的白闵差多少啊,可惜了,却没有书帖外流,不然我也得收藏一副。” 那名仆从笑了笑道:“老爷,您笔锋下的小楷,也算得上是独步京城了,秦安这另辟蹊径的狂草,也才可堪比肩而已。” 眉毛雪白的中年男人缓慢地伸了下懒腰,轻笑道:“这种夸大其词的事就没必要说了,京城单论小楷而言,形色工整笔力脱俗在我之上的,就有好几个,我毕竟没有在书法一道上下过太大功夫,承认自己不如……算了,以后少无中生有地拍马屁,独步这类词就算了。” 那仆从在这大雪天里,满头大汗地点了点头,不敢再出声,果然还是沉默是金啊,祸从口出这句话,她今天算是感触极深了。 白眉儿拢了拢衣口和袖子,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道:“走吧。” 二人上了台阶,男人在仆从的撑伞陪护下,进了望春楼内。 虽说是叫望春楼,可里边却不止是一间楼宇,由内外小苑加上外楼外阁,以及内楼内阁,围绕着那座京城极有名气的捞月湖而建,呈四个方位而立。 听着十分的奢侈和气派,可实际的占地面积却并不大,工部当年在对这项工程的预额是一千两百万两左右,可真到了完工那一天,连同劳工以及伙食木材的各项运输和动工费用,零零散散全加起来,也只用了九百多万两,比预期的银两要少的多。 可这并不影响望春楼盖完之后的宏伟全貌,甚至称得上冬日雪下的一大奇景。 男人进了望春楼之后,就只是大致地在外楼那儿站了一小会,并没有就待,虽然在这望春楼建成之后,他就多次路过此处,可像今天这样步入这里,还是第一次,毕竟女子书院嘛,还是有些忌讳的。 男人站在楼檐下,张望着其内搬弄书籍的一众女学士,会心地笑了笑,而后又是招了招手,奴仆就打开了油纸伞,撑着男人走出了外楼,朝着内阁的方向走去。 路上遇到了许多授课的夫子,当然,除了为数不多的女夫子之外,大多还是那些表情刻板,身子精瘦的老夫子,甚至还有一位是前朝翰林院的大学士董万舒。 见到这位古来稀之龄的老人,男人立马抱拳躬身,行礼问候。 打着伞的老人费力地睁着双眼,对着男人点了点头以示回应,双方就这么各自擦身而过,奴仆只是往后瞟了一眼,就立马又回过头去。 那个老人虽然在外也住得简陋,可名头却是大的很,就连自己这种不涉政事的都有所耳闻,皇帝给他赐了一只金笔和一把金戒尺,授了个什么什么先生的职务,听说原本就连皇子都准备让他教,可人家老爷子以年迈体弱为由推辞了,其实意思也很明显,皇帝也并没有太过逼迫他。 男人与奴仆到了内阁的门口,奴仆合上了油纸伞,白眉儿把手从袖子里抽了出来,缓缓地握住门环,轻轻地敲了敲门栓。 过了数息的时间,见屋内依然没有什么动静,男人再一次握住了门环,有序地拍打了三下。 可却依旧没能有什么动静,男人和自己的那位奴仆,约莫就这么在风雪纷飞的阁外站了半盏茶的功夫。 就在奴仆想劝自己家老爷折返之时,眼前的阁门才被缓缓打开,来开门的是一个扎着丸子头的伴读女童,见到了面前这个白眉的男人,显然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压下了内心的波动,强装镇定彬彬有礼地对着男人行了一礼。 男人点了点头,一脚踏入了内阁的门槛,阁内有用铁炉烧着煤炭保持温度,自然要比外边暖和了数倍,身后的奴仆将伞斜放在了门外,也跟着跨了进来,又转过身去,顺手关上了大门,不过从始至终,都是站在男人的身后。 伴读的女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白眉儿这才朝着阁内的间房走去,要知道这可是当朝宰辅,屋内的那人居然敢摆出这副态度,甚至连亲自出门恭候都没有,架子之大,可想而知。 当然,白眉儿也不是什么小气之人,也没有太多的世俗拘礼,毕竟这一次要见的这个人,也确实是个大忙人,当时就连皇帝,她都敢照常“鸽”了去,哪怕是国手大人李玄机,也对她毫无办法,只能干等。 而这个人,准确的来说,应该是这个位高见识广,脑袋又灵光的女人,就是前朝书圣之女,也算是有着“小书圣”或者“赛书圣”名号的谢秋娘。 在去年,也正好被皇帝从江南东道那边请过来,来给望春楼当一位授业的女夫子。 白眉儿卫赋整理了一下衣裳,觉得大致无碍,没什么地方不稳妥之后,慢悠悠地朝着阁房内走去,掀开了帘子之后,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位丰腴女子的匀称背影。 卫赋抬手行了一礼,女子正背对着整理书架上的藏书,却好似后背长眼睛一般问道:“首辅大人,怎么有空来我这望春楼做客啊?” 卫赋脸上带着微笑,直接表明来意,招呼了一声:“谢大学士,我求了多次的拓本,您怎么着也该松口了吧?” 说是松口,可其实就是她谢秋娘向卫赋借去观阅的,如今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当然,当时未曾约有定期,卫赋也不好向今天这样直接登门拜访,可眼下世间差不多,也就不按耐着了。
谢秋娘转过身来,露出了那张精致的脸颊,嘴角微微扬起,咯咯地笑道:“那本拓本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当时在四库藏书之时,被陛下列为了藏纳对象,我难不成要违背圣意,取出来给你吗?” 只是一名女子学宫的女先生,撑死了也还只是个大学士,就敢这么跟宰辅说话,卫赋身后的奴仆有些懵了,这个女人难不成还有什么大背景吗? 卫赋挥了挥手,让仆从先下去候着,后者立刻就拉开帘子,到了外门旁候着。 谢秋娘将一叠纸张摆在了桌面,卫赋也是拉出凳子做了下来,将这些纸拿到了自己的面前,里边记录了一个个的名字,在一行又一行地浏览下,这个宰辅大人的眉间有舒有缓。 谢秋娘坐到了卫赋的对面,撑着脸颊道:“你要的人大部分都在这儿了,不过祁党有些人远在辽东一线上,想要摸清就没那么容易了,毕竟我的人,也就这点能耐。” 卫赋笑了笑道:“够了,你的学生可真是比我想象中的多啊,居然还有人能在淮齐手底下攀上了军机参谋的位置,师父他老人家当年苦心孤诣的教导,也算没有白费。” 卫赋口中的师父,更是这位女子大学士的父亲,大名鼎鼎的前朝书圣,有着“谢逸少”之称的谢元,换一个更让人熟悉的身份,那个身居山河棋阙的儒圣,武榜第二的谢清,也是他的儿子。 谢秋娘白了卫赋一眼,淡淡地问道:“你现在对其他两党动手,会不会太早了点,要是遭到反扑,你在翰林院的根底都将收到牵连不说,就连前边的布局,都将功亏一篑。” 卫赋点了点头道:“这我自然知道,如今边线吃紧,清算的事情我会往后拖一拖,佛门的事情也还得先行处理,陛下对这件事情……十分得看中。” 谢秋娘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卫赋将桌上的纸张收了起来,放入了怀里,走到了帘子前,淡淡地说道:“如今的望春楼虽还比不上翰林院,但在陛下的眼里,其实是重点的培养对象,他急需一个制衡的楔子,能培养出多少的人才,还得看你。” 谢秋娘并没有出来相送,而是走到内房的书架上,淡淡地回应道:“知道了。” 推开阁门,仆从又是撑起了油纸伞,卫赋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又用手捂到成了水花。 一旁的仆从看见自家老爷这副模样,刚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喉咙却又吞了回去,欲言又止。 卫赋将手缩回了袖口内,双手拢在了身前,好像有些如释重负般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摇了摇头,对着一旁的仆从说道:“走吧。” 这位宰辅大人,在雪天的学宫中缓缓而行,就如同他这辈子的仕途,一步一个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