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不老丸
汉子双手一拍,两只大拇指竖得高高,道:“痛快,果然少年英豪,年轻有为。” 叶枫心道:“你奶奶的,想骗我的吃,也不用这样闭着眼睛说瞎话,老婆都没有娶,也叫有为?哪个单身汉受人尊重的?连一文钱都借不到。” 也不拆穿他,斜眼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汉子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啧啧道:“表面上温文尔雅,如三月春风,让人不由自主有种想接近的念头,骨子里却有一股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 叶枫全身飘飘然,他一向拍余观涛的马屁,极少有人对他阿谀奉承,明知假话连天,心中却也喜滋滋的,笑吟吟道:“想不到你会看相?” 汉子摇头晃脑道:“先生不是等闲人,龙跃于渊屈可伸,只是水浅遭虾戏,一朝飞腾上青云。”叶枫心道:“水浅遭虾戏?是说师父阻挠我和影儿的事么?”不由更信了几分。 忙伸出手来,道:“你看我的运势如何?”汉子装模作样看了几眼,道:“时逢春回日,百花正及时。得人轻借力,便是运通时。” 叶枫心头突然乱跳:“得人轻借力,便是运通时?意思是说我娶了影儿,就可以一帆风顺?我岂非成了傍女人,吃软饭的小白脸?” 忽然心念一动,道:“你看我的桃花运如何?”汉子似笑非笑道:“烈酒夜夜醉,美女宵宵眠,你要好自为之,别纵欲过度,伤了身子。” 叶枫“啊”的一声,面皮发烫,心头跳得更快了:“烈酒夜夜醉,美女宵宵眠?这么好的事,我怎么可能碰上?”忽然摇了摇头,坚决道:“就算那样,我也不能辜负了影儿。” 汉子叹了口气,道:“世事反复无常,倘若你碰到了非常之事,你怎么不性情大变,不自暴自弃?”眼睛痴痴望着天边,神情颇为落寂,似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之事。 叶枫心道:“是你抛弃了爱人,还是你爱人抛弃了你?”又不敢开口询问。汉子伸过手来,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我算得准不准?”叶枫微笑道:“**不离十。” 汉子哈哈大笑道:“所以你是不是该大rou大鱼,好好待候我?”叶枫沉吟道:“大rou大鱼,嗯,这个……这个……”汉子见他吞吞吐吐,怒道:“吃rou吃鱼很为难么?” 叶枫一本正经道:“我也不怕丢人,丑话说在前头。在下并非有钱人,烧刀子熟牛rou在下还应付得了,若是阁下想享用山珍海味,琼浆玉液,请恕在下难以从命。” 汉子面色一变,骂道:“好个不爽快的人!一顿饭就能将你吃穷?行走江湖之人,那个不是豪迈大气,出手阔绰,视金钱如粪土?像你这种人,我是第一次看到。嘿嘿。” 在江湖传说中,那些侠客豪杰们好像从不用去做任何事情,口袋里却永远有花不完的银子,他们从来不为银子而发愁。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银子是从那里来的,银子好像总在他们睡觉的时候,长着翅膀悄悄钻入他们的腰包里。银子爱他们,就像美女爱英雄。 叶枫心里叹着气:“谁说的?至少我口袋永远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两银子,永远有花不完的钱?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掏出腰包,将里面的银两全倒了出来,大大小小,约有十几两,还有七八个铜板,道:“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此处到我家,少说有几百里地。我至少得留几两银子做为盘缠吧?不是我小气不爽快,实在是我囊中羞涩,大方不起来。” 余观涛为人精明抠门。每次有弟子外出,所给盘缠都是经过他反复推敲,甚至精确计算到该吃多少钱一餐的饭,该住多少钱一个晚上的客栈,总之一个子儿也不会多给。在私底下,华山弟子称他为“铁公鸡”。 每次华山弟子出远门,一路上的日子过得就似苦行僧修行一般,肩负天将降大任的重任,饿其肌肤,劳其筋骨,面对大鱼大rou,唯有使劲往肚子里大咽口水,心中高呼:“大酒大rou伤身子,豆腐萝卜最长寿。” 不会控制计算的人,往往走到半路,口袋里的银子已经花得一文不剩,该怎么办?余观涛当然不会寄钱过来,在不触犯华山派条规的前提下,只有自己想办法去筹钱。 曾经有个弟子,出门没几天就花完了盘缠。在外面又不认识人,也借不到钱,偷盗抢劫违法的事更不能干,当他几个月以后回到华山时,大家几乎都认不出他来。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一个人瘦得皮包骨般的。仔细一问,原来是靠乞讨和偶尔帮别人打短工才筹得路费的。 这些银两也是叶枫一路上勒紧裤带,省吃俭用积攒下来。若非他想有求于汉子,他决计不会如此大方。每一锭银子上面都有他一个辛酸的记忆。 他掂起一锭银子,心头就一酸:“这是我连吃十天大饼的收获,这是我半个月露宿野外的结果……”众多门派之中,就数华山弟子最清苦。 汉子怔怔地看着叶枫,就像看着一头人间少有的怪物猛兽,怔怔发了一会呆,忽然大叫道:“你是华山派的!只有华山派弟子才守财如命,一毛不拔!” 叶枫昂首挺胸,傲然道:“正是!”他心中充满了自豪:“华山弟子是穷,是抠,但有几个门派弟子比得上我们华山弟子,正直独立,有骨气?” 他曾经也因为自己是华山弟子而苦恼自卑过,有一段时间他在外面甚至不敢承认自己是华山弟子,因为他承受不了别人看他时那种怪异讥诮的眼光。 后来渐渐明白了余观涛的良苦用心。一个年轻人多吃点苦,口袋没有钱,并不是件坏事。 有钱会让人放纵,会让人堕落。只有吃尽苦头,才会明白每一分钱的来之不易,才会奋发图强,超越自我。 汉子哼了一声道:“你师父是不是余观涛余老儿?”叶枫猛地听到他提到余观涛,一颗心不由突突乱跳,颤声道:“前……前……辈你认识我师父?” 不知不觉对汉子的称呼,从你变成了前辈。汉子面色变了一变,干笑几声道:“余观涛?华山派掌门人,我怎么不认识?我和他关系好得很,哈哈!”语气中充满了怨恨悲怆。 叶枫见他面色不善,心道:“莫非他和师父曾经是情敌?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唉,不管怎样,他认识师父就好。” 瞬时之间,心花怒放,仿佛有个人在脑海之中振臂高呼,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你走狗屎运了,押对宝了。” 两人走得近时,只见一幢屋舍孤零零建在林荫之中。推门进来,却是户寻常山里人家。厅里摆放着许多农具,犁,耙,锄头,柴刀…… 厅内坐着一对年青男女。男人修理农具,女人纺麻织布。两人似是新婚不久,屋内随时可见还未褪色的大红喜字。 两人如胶如漆,不时相视一笑,低语几句,情意缠绵,销魂无限。叶枫看在眼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楚,只觉得眼眶里湿润润的:“我和影儿倒不如这农家夫妇快活!” 那男子见得汉子身衫破碎,浑身血迹斑斑,吃了一惊,呀的一声,跳了起来,忙拿着柴刀护在女人面前,厉声喝道:“你们是谁?竟敢闯入我的家中?出去,快出去!” 汉子一瞪眼珠子,叫道:“浑小子,你嚷什么嚷?老子肚子好饿,快把好吃的东西拿出来,否则老子扇你耳光,踢你屁股。” 他语气颐指气使,仿佛财主指使下人一般,或许在他的生命中,从不知什么是客气和谦逊。叶枫心中叫苦:“天底下哪有你这般求人的?别人不拿着大扫帚赶我们出去,才怪呢?” 那男子见他口出狂言,勃然大怒,柴刀虚劈几下,呼呼作响,厉声道:“你们眼睛是不是瞎了,这里不是饭馆,你们快出去,再不走我便要报官了!” 汉子一生桀骜不驯,向来只有别人受他的气,哪有他受别人的气?他的毛发似已根根竖起,森然道:“你说什么?信不信我一把火起,要了你们的小命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官府和华……” 他忽然瞥了叶枫一眼,仿佛想起了什么,硬生生将下半截话吞了下去。叶枫暗自抱怨:“这前辈好没风度,和山民耍什么威风?对了,他这几天吃了不少苦头,所以难免精神错乱,胡说八道。” 忙掏出一两银子,笑嘻嘻道:“我们不会白吃的,会给钱的,银子,给你的。”在乡下,一两银子几乎可以买一头猪了。那男子看到银子,双眼倏地发亮,猛一伸手,把银子夺了过来。 又连退了一步,紧紧攥在手里,是不是担心叶枫突然变卦反悔?他连连向女人使眼色,吩咐道:“还不去弄饭菜?”叶枫觉得好笑,大声道:“给你的,不会再拿回来的。你尽管放心,我们不是无赖。” 那男子笑颜逐开道:“是,还是你通情达理,我就喜欢和你这种人打交道。”他不由狠狠地瞪了汉子一眼,吐了几口浓痰。 汉子怒气冲冲,骂道:“直娘贼的乡巴佬,竟敢狂妄自大?”挥拳欲打。叶枫忙拦住汉子,低道:“打不得,打了他,就要饿肚子了。” 女人动作倒是挺利索的,不过片刻工夫,便弄出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什么炒竹笋,黑木耳,蘑菇……均是山里特产,色泽鲜亮,香不可抑。 那男人又烫了一壶自酿的米酒,道:“这是我请你们的,不收钱的。”叶枫闻了一下,赞道:“好香,好手艺!”女人面色一红,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汉子一翻白眼,道:“蠢货,好个屁,你有眼无珠,被人骗了还不懂。”叶枫愕然道:“我有什么好被骗的?”汉子道:“余观涛自己都稀松平常,他的弟子能聪明到那里去?” 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叮乱响,汤水四溅,女人一声尖叫,那男人怒道:“你疯了么?” 汉子拿着竹箸,在碗里不住的拨弄着菜肴:“老子一两银子,就吃这些东西?净是素的,连块rou片也没有?你们知不知道,一两银子都可以买头猪了?你们打发叫花子?全他妈的给我倒了,老子要吃rou,肥rou鸡rou鸭rou狗rou都行,你们听明白了没有?还不快去?” 他满脸怒气,唾沫乱飞,好像老子骂小孩般的,口气刻薄无比。女人面色惨白,低声责怪丈夫:“这人好难伺候,你收他的银子做甚?一两银子又发不了财,何必去受他的气?” 那男子也怒了,伸手便拉汉子,叫道:“要吃就吃,不吃拉倒,银子是不会退还给你们的。”汉子大怒,呼的一掌扫了过去,男子闪得快,才没有被击中。 汉子两只眼珠都快凸了出来,厉声道:“你记住我说的话,我是言出必行,有仇必报。”那男子蛮性发作,脖子一梗,道:“有种便杀了我。”汉子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叶枫听在耳里,觉得十分的不快,寻思:“这人好不蛮横,师父怎会和他有交情?师父的朋友,那个不是通情达理,是非分明?多半是他想和师父攀交情。” 汉子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喜上眉梢,缓缓道:“这鸡炖得好香,还添加了当归,枸杞,红枣,老子身子虚得紧,正好补一补。”那男子不由面色变了一变。 他又一拍桌子,骂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又鬼又贼,说的就是你们这些贱骨头,老子花钱吃斋,你们自己吃鸡,识相的快拿出来,要不然和你们没完!” 叶枫不由自主跟着深吸一口气,果然有般nongnong的炖鸡味道。那男子冷笑道:“想吃鸡?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这鸡是炖给我媳妇吃的,连我自己都没得吃。” 他脸上洋溢着nongnong的幸福,紧握着女人的手,微笑道:“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当爹了。”汉子怒道:“你媳妇今天少吃只鸡,几个月后还不是照样生出娃娃来?难道会少只胳膊少条腿?快快拿来,免得惹老子生气!老子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那男子道:“凭什么听你的?不拿又如何?你敢杀了我们不成?”汉子道:“老子杀人无数,再多杀两人,又有何妨?”女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叶枫见他不可理喻,终于忍无可忍,朗声道:“前辈在江湖上是极有名气之人,应当胸怀博大,宽宏大量,如今却和一介山民胡缠蛮搅,夹杂不清,岂非自堕了身份,令人耻笑?” 心里懊悔不迭,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碰到一个冒牌货,害得我亏了一两银子。”再不看汉子一眼,大马金刀坐了下去,拿起碗筷,大口便吃。 吃一口便赞一句:“西安大饭店大厨的手艺也不过如此。”女人脸色稍稍好看些。汉子死死盯着他,脸上肌rou不住抖动着,道:“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都是一路的货色,目光短浅,卑鄙无耻。” 不再争执,拿碗吃饭。叶枫心头郁闷,草草吃了两小碗就饱了。汉子饥饿多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连吃了十余碗才止住。 叶枫掏出二三两银子,摆放在桌上,道:“前辈,这几两银子是在下一点心意,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再见。” 再见有时候是永不再见的意思。叶枫虽然厌恶这汉子,但也不想做的太绝。江湖毕竟只有那么大,山不转水转,何必要弄得那么尴尬? 汉子也不客气,收起银子,大咧咧道:“应该的,你们华山派亏欠我那么多,莫说收你几两银子,就是余观涛拱手将华山派还给我,再给我叩几个响头,也不过份。” 他越说越气,将桌子拍得嘭嘭响,大声道:“余观涛呀余观涛,我不找你,并不代表我就忘了仇恨。我们之间的恩怨,是不是该算一算了?” 叶枫听他出言不逊,一拍桌子,叫道:“休得胡说八道!”心道:“古人云:吃人嘴软,你一点也不谦虚,会不会做人?” 汉子大笑道:“看来你是不了解余观涛。他表面老实巴结,憨厚木讷,其实他城府极深。心肠比毒蛇还要狠毒险恶,总有一天,你会领教到他手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