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迈不过去的坎
杨洁仰望着圆月,似有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打着她,身子颤抖。叶枫只觉得热血涌上脑顶:“师母一定被师父气得难受。”他想象着余观涛大声责骂,杨洁孤立无援的样子,不知不觉,他泪眼婆娑。 身子不由动了动,只想冲了出去,大声安慰杨洁:“师母你别伤心。”杨洁足不停顿,步步往悬崖而去。山风呼啸,振得衣摆猎猎作响,仿佛都要被这凌厉的山风吹飞了起来。 叶枫背上,手心里均是冷汗,一颗心几乎快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杨洁收住脚步,身子伸出,探头下望,远远看去,似朵娇弱的小花,随时都会随风而去。叶枫大吃一惊,暗道:“师母,别跳!” 他慢慢站了起来,蓄势待发,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倘若她死了,影儿怎么办?谁能保护影儿?叶枫不能,只有杨洁可以。 杨洁叹了口气,莲足后挪,退了几步,盘膝坐在石上,低声道:“我很想纵身跃下,到下面陪你,可是我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再苦也得熬着,有时候活在世上,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 她一直相信,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就算再艰难,也有雨过天晴的一天,正是这个信念,才坚持到现在。 但她忽然发现,她这个坎还没有迈过去,她期待的春暖花开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假如人生似涨潮,大落之后有大起,就算过得坎坎坷坷,她倒无话可说。她的人生,根本就没有起,只有落,一直向下,深不见底,简直就要绝望。 只盼能够吉星高照,或者有救世主拉她一把,让她觉得未来还有无数的可能。杨洁的心,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她和余观涛的结合,说白了就是一个交易。她活着,是要护送余冰影走向幸福,当然她偶尔也会突发奇想,希望那个人跳出来,拉着她像风一般的向前奔跑,带她走向阳光明媚…… 叶枫见她坐下,不由长吁了一口气,不知何时,身上衣裳全被汗水湿透,山风拂过,连打了几个寒噤。 忽然之间,飘来一股浓郁酒香,冲入鼻孔,不禁精神一振,双眼一亮,暗道:“哪儿来的美酒?”只见杨洁手中拿了个酒袋,仰着脖子,大口畅饮。 叶枫更是吃惊:“我从未见过师母饮酒。”忽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原来师母借酒浇愁,她心里好苦。” 也许他们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看不到任何希望,仍要义无反顾往前走去,犹如飞蛾扑火般悲壮。杨洁烈酒入喉,似有一团火窜了上来,在腹内熊熊燃烧,忍不住连声咳嗽。 叶枫泪水又落在手上,心道:“师母你这是何苦?请你……珍惜自己。”杨洁喃喃自语道:“二十年了,我滴酒不沾,你知不知道我这二十年来,心有多苦,活得有多累?” 和余观涛相处二十年,得有多么坚强的心?换作别人,恐怕早就崩溃,到底是个什么交易,居然让她心甘情愿,牺牲一生的幸福? 她举起酒袋,柔声说道:“不管你如今身在天堂,或在地狱,假如你还没睡觉,与我共醉?”咕咚咕咚,连饮了几大口。 叶枫听得莫名其妙,似懂非懂:“什么身在天堂,或在地狱?”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心道:“师母以为我死了。” 瞬时间百感交集,心情激荡:“师母……我……我……没有死,我还活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腹内,喉间尽是满满的感动。 杨洁喃喃道:“我死了,影儿怎么办?谁去关心她?为了影儿,我必须活着,哪怕似狗般的,没有尊严,你明白么?”她活着,至少有些事可以阻止余观涛,她若是死了,余冰影就彻底失去了保护。 她又饮了几口酒,神情萎顿,脸上说不出的落寞伤心,叹了口气,道:“你拍拍屁股走了,清闲自在得很,我却被你害惨了,一辈子都让你给毁了。你留下的烂摊子,我到现在,都没有收拾干净,你狠得下心,让我独撑大局?你……你……是个不负责的男人。” 杨洁心情激动,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吐出几口酒水,道:“他的脾气,你也知道,心眼小得连根针也插不进去,事事与人怄气,唉,他对那件事始终耿耿于怀,不肯原谅我,我自知理亏,总是处处忍让着他,今天的苦果,二十年前就已经种了下来,你难道害得我不苦么?” 她擦了擦嘴唇,继续说道:“倘若你不误入岐途,我何必处处受制于他?倘若不是为了影儿,我又怎么和他过二十年?你不仅误了我,同样也误了影儿。” 叶枫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杨洁说的不是他,是谁?叶枫脑子忽然闪过一个名字,差点失声叫了出来,难道真的是他?随即又摇了摇头,心道:“他凶残狠辣,师母……怎么……不可能。” 只见杨洁从怀里慢慢摸出了块东西,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仿佛依靠在初恋情人宽阔有力的胸膛上,柔情似水,隔了良久,才发出声音:“洁白一生?你说话不算数,我恨死了你!” 她扬了扬右臂,似要把手中东西丢了出去。叶枫脑袋嗡的一声响,一阵眩晕,差点跳了起来:“洁白一生?”只觉得全身汗毛根根竖了起来:“师母说的人是李少白?大恶人胡恨?我有没有听错?” 人间诸事,唯有男女情事,最让人捉摸不定,看杨洁痴迷的神情,对李少白的爱是刻骨铭心。叶枫摸了摸自己怀里那块刻着‘洁白一生’的玉佩,李少白临终之前的忏悔,一字字地从心头流过,人竟似痴了。 杨洁缩回了手,捧着玉佩,轻轻地抚摸着,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恍惚,仿佛看的就是李少白,她晕红双颊,缓缓说道:“既然你给不了我一生幸福,为何要给我不着天际的许诺?让我一直痴痴等待?” 叶枫听着,早已泪流满面,他知道杨洁苦,只是没想到她苦得这么厉害,捂着胸口,只觉得心好痛。 杨洁忽然下定了决心,把玉佩轻轻放在石上,道:“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人,实在不值得我挂念,人,只有靠自己才有出路。” 没有人呵护,二十年她照样走了过来,放掉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她会轻松许多,在过去中挣扎,就没有灿烂的明天。 杨洁站起身子,幽幽道:“忘了你,我也许是同样不快乐,但至少我的伤心事,会少了许多,二十年了,也该把你忘了,你在那边有没有碰到合适的女人?过得快不快乐?” 她语气凄伤哀怨,脸上却始终没有流下一滴泪水。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哪怕遍体鳞伤,也不会让眼泪流下来,再也不看玉佩一眼,毅然转身而去,只听得脚步声响,渐行渐远,再无声息。 叶枫过了许久,才跃了出来,拾起遗留在地上的酒袋,一口气饮得精光,野果填腹,根本就无济于事,美酒入喉,不由精神一振。 掏出怀中玉佩,两块并放一起,叹道:“师母那么好的人,你居然不去珍惜,你自作自受,混蛋至极!”说到此处,他胸口倏地一痛,沮丧无比,道:“我珍惜影儿,师父总不给我机会。” 正黯然伤神,远处又响起沙沙的脚步声,难道是杨洁去而复返?难道她还放不下李少白?叶枫大吃一惊,忘了拾取玉佩,赶紧躲了起来。 杨洁骤然见到地上的一对玉佩,“啊”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神情无比古怪,就似路上碰到恶鬼,睡觉时被窝里忽然钻出条毒蛇,腾腾退了几步,呆呆发怔。 过了半晌,慢慢走了上前,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喘息着,道:“你回来了么?你是不是还活着?”叶枫心道:“不是,不是,他已经死了。”却又不敢说出来。 她惊喜交加,终于忍耐不住,哭了出声,叫道:“你既然活在世上,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你有什么顾虑?我不介意你以前做了什么,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时光,把我和影儿带走吧,我们重新开始。” 连说了几遍,只听得四周山风呼啸,哪有什么应答?叶枫悔恨交加,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杨洁张目四顾,擦了擦泪水,忽然格格一笑,道:“你是不是怕我骂你?我早就原谅你了,少白,少白,你还不出来?” 双手拍打着草木,嘴里哼着欢快的曲子,脚步轻盈,犹如十八岁的姑娘一般,叶枫躲在草丛之中,大气也不敢透,心想:“可惜我不是李少白,师母恐怕要大失所望了。她倘若问起玉佩的来历,我该不该将李少白的事说出来?” 想到此处,只觉浑身不自在,暗自盼望杨洁寻不到他。沙沙声中,只见杨洁往他这个方向而来,叶枫大吃一惊,险些立起身子,叫出声来。 忽听得远处响起余观涛的声音:“阿洁,你在上面么?”那声音刚开始听着还在极远之处,但到了最后一个字,已到了极近之地,身法之快,令人骇然。 杨洁大吃一惊,硬生生收住脚步,一个筋斗,倒翻出去。一脚将酒袋踢下山崖,把两块佩玉收入怀中,盘膝坐下,装出若无其事样子。 余观涛身形如鬼魅一般,快速无伦,弹指之间就到了山顶。他手中挟着件大衣,数丈开外,就扔了过来,犹如只张开双翼的巨鸟,不偏不倚覆盖在杨洁的身上,低声数落道:“山上风大,小心着了凉。” 他嗅了嗅鼻子,大声叫道:“阿洁,你喝酒了?你的胃本来不好,不能吃辣,不能喝酒,你喝得多少?我去给你熬碗醒酒汤。” 杨洁木然道:“我死了不正合你意?再没有人和你作对,让你为难,下不了台。”说着咳嗽了几声。 余观涛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皱眉说道:“阿洁,你一点也不懂我的良苦用心,在外人面前,我不过做做样子而已,你何必当真?” 杨洁冷笑道:“做做样子?就可以逐走枫儿,伤害影儿?你是假戏真做,你的戏演得真好。”她又道:“我们师兄妹,都可以结成夫妻,影儿和枫儿,为什么就不行?” 叶枫听到这里,眼泪涔涔而下,心道:“师母的大恩大德,我纵使粉身碎骨,也是难以报答。”余观涛道:“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杨洁怒道:“什么一时,二时,你根本就见不得他们好。” 余观涛转过头来,冷笑道:“若非迫不得已,你会嫁给我么?你心里想的谁,以为我不知道么?”杨洁大声道:“你记得清楚得很,原来你一直报复我。”余观涛干笑几声,不置可否。 他对叶枫的态度,只可利用,不可重用,况且他一向把利益最大化,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在心中反复估算,究竟从中能获取多少好处。 叶枫一介孤儿,在事业根本就帮不上他的忙,凭什么要把余冰影嫁给他?这注定是笔血本无归的赔本生意。 苏岩人品虽然不佳,但是强大的洗剑山庄是他的靠山,假设用余冰影能换取强强联手,这种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生意,他干嘛不做? 至于余冰影以后能不能幸福,已经不在他考虑范围之中,他当下极需一块跳板,让他稳稳地登上洗剑山庄这艘大船。借船出海,借鸡下蛋,难道不是谋略么?江湖向来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杨洁怒道:“事业固然重要,亲情更是无可替代,如果连亲情都可以牺牲,纵使他取得了大成就,也未必能赢得别人的尊重。” 余观涛怔立片刻,狠狠瞪着她,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是非功过后人评,没有牺牲,哪来的收获?” 杨洁冷笑几声,道:“祝你早日成功,但愿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千万别到时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夫人又折兵。”再不理会余观涛,转过身子,拂袖而去。 余观涛呆呆不动,忽然举起双臂,仰天长啸,大声叫道:“能让华山派登上最巅峰,牺牲一两个人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 叶枫听在耳里,心里说不出的恐惧,似有个声音在大喊着:“师父疯了,师父真的疯了。” 实现理想,人之本性,无可厚非,倘若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择手段去践踏别人幸福,这种人不是狂人,就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