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愿望
此后的有生之年,每当叶枫回想起山坳那一战,仍然觉得心有余悸,冷汗直流。 那一战惨烈,残酷的程度,足以在他所参与的诸多恶战中名列前茅。 如果非要给那一战做个中肯合适的评价,他会毫不犹豫的使用“疯狂”这两个字,是的,实在找不出比疯狂更合适的字眼了。 在黎明之前的一个多时辰内,天地万物都陷入疯狂状态,没有一样是理智,清醒的。 雨下疯了,风吹疯了,人更是杀疯了。 说准确点,厮杀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人,是地狱放出来魔鬼,是饥饿不堪的野兽,人性良知早已泯灭,只有吞噬,杀戮。 除了风声,雨声,宅院里只有兵刃划破肌肤,砍断骨头的声音,人给兵刃刺中发出的惨呼声,倒地一时未死的打滚挣扎声,想多活一刻的艰难喘息声。 只有经历过这种场景的人,这一生就永远不会忘却。 在这一个多时辰内,麻木不仁的叶枫一直简单地重复着几个动作,把长剑刺入对方喉咙,把长剑刺入对方心口。 他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好像永远割不干净的野草,这边刚刺倒一个,马上就有一个填补空缺。 人命如草芥,没有一个怕死的。 他们严格执行荣景的命令,用他们的性命耗死云无心三人,这个法子看上去简单粗暴,效果却是简直不要太好。 没有一个人会像永不疲倦的机械,没有一个人力气会像永不干涸的泉水。 叶枫感觉扑上来的人又离他近了许多。 原来他防御圈是“方圆一丈之地,近我者死”,现在他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慢慢收缩防线,当圈子收到无处可收的时候,他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叶枫长剑挥出,砍在一人脖子上。 他这一剑却没有砍下那人脑袋。那人脖子并没有佩戴了某些特制的保护装置,而是他渐渐衰弱的力气已经不足以砍下别人脑袋。 那人痛得大叫,骂道:“你奶奶的,多使点力气不行么?砍一半留一半,弄得老子难受死了。”举刀往自己脖子用劲一抹,一颗人头“卟通”一声,落在地上。 恶战还在继续,他设立的圈子已经给不断扑来的人压缩到了近身rou搏的地步。 他的剑刺在别人身上,别人的刀砍在他身上。 他所受的伤都在身体正面,敌人若是从后面发起攻击,他便立即转过身去,用他的胸膛去接敌人刺来的刀剑。在他没有倒下之前,决不能让背后的余冰影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叶枫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倒下了。 他四肢酸麻,虚汗淋漓,几乎挥不动长剑,双眼望出去整个屋子好像在不停地摇动着,一会儿屋顶到了脚下,一会儿地板到了头上。 一人见得他眼神涣散,神智不清,不禁大喜,狞笑道:“该结束了!”长剑斜地里刺出,“嗤”的一声,刺中叶枫右腕。 叶枫不光长剑坠地,整个人好像砍倒的大树,仰面朝天往后倒去。他身体已经提供不出来一点可以供他正常站立的力气了。 他即将触地的瞬间,猛地想起,若是以背着地,岂非会压坏了本已身受重伤的余冰影?当下硬生生改变姿势,变成面孔朝下,扑倒在地。 一滴滴热哄哄的水珠落入他颈内,是从破了的屋顶漏下来的雨水么?雨水应该是冰冷的,为什么会有温度? 那人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提剑往他喉咙刺去,道:“去死吧!”叶枫眼睛瞟向别处。赵鱼已被制服,一人按住他的脑袋,逼着他跪下,额头着地,另一人举起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对着他脖子砍下。 云无心像条鱼一样躺在一张腾空了的桌上,四肢给四条大汉牢牢抓住。荣景一只手在她不停乱摸,一只手去解她衣裳的纽扣。她无力挣扎,只有破口大骂,可是谁理会她呢? 这屋子里的情况实在太悲惨,太可怕。这是叶枫最后一眼看这个世界,他这辈子看到黑暗,残忍的画面已经够多。为什么连在临死的时候,老天爷都不安排温馨,幸福的场景给他看呢? 叶枫不忍心再看,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就在他眼皮即将合上的刹那间,他听到了暗器从头顶飞过的声音,一只手揪住他头发的人发出惨厉的叫声,跳了起来。 叶枫睁开眼睛,那人手中长剑已经扔在地上,两只手抱着脖子,十指撕扯肌rou,似乎想把某种东西从rou里抠出来。他脖子上赫然多了十余个小黑点。 斩杀赵鱼的人,控制住云无心的人也像死狗一样倒在地上。一听到动静,便一头钻到桌子底下的荣景嘶声叫道:“谁干的,有种的站出来!”他话刚说完,宅院内外近百盏灯火忽然一齐熄灭了,登时四下一片漆黑。一人喝道:“大伙儿莫要惊慌,把火折子取出来……啊!” 站在他身边的几人齐声惊呼:“老白脑袋不见了,老白脑袋不见了!”想必那老白在取火折子的时候,竟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割了首级。众人又惊又怒,乱成一团。有几人见得事情蹊跷,料想有人暗中搞乱,当下也不吭声,伸手入怀去取火折子。 岂知他们还没有取出火折子,又是落得老白一样下场,好像杀手就站在身边。这样一来,众人再不敢点火,不知敌在何处,不由得人人自危,惶急之下,大喊大嚷,宣泄心中恐惧。苏岩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提气喝道:“把姓云的,姓赵的,姓叶的统统给杀了!” 众人听他喊叫,立时省悟:“这些人是搭救云无心他们的,把云无心他们杀了,这些人便不战自乱了。”几人齐声答应,摸索着向叶枫走来。叶枫知道自己有救,懒得把这几人放在心上,倒是余冰影无声无息,不知生死,甚是担忧,反手往背后摸去。 她脸颊湿湿的,似是浸泡在水里,泪水不停从眼眶流出。原来适才滴入他颈内的水珠正是她的泪水。她在为谁流泪?是在懊恼自己刚才心慌意乱,失了准头,没能一剑将他刺死?叶枫低声说道:“影儿,等你伤好了,你想怎么刺我都行。” 那几个杀他的人还没有奔到近处,便接二连三发出惨呼声,给人砍翻在地,竟无一生还。叶枫心中奇怪之极,猜测救他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西门无忌虎视眈眈,就等云万里沉不住气,抽调人手增援云无心,便趁虚而入,端了云万里的老巢。云万里何等精明,岂会跟着西门无忌节奏翩翩起舞? 突然之间,他想起了三个人来:“除了他们还会有谁?也只有他们如此热衷于玩弄平衡权术,既不让西门无忌势力过分强大,影响到他们统治地位,又不让云万里那一方过分弱小,起不到牵制西门无忌的作用。总是各种势力之间越是平衡,大家都有求于他们,听他们指挥,他们位子就坐得越安稳。” 一人斜刺里奔将过来,伸手去抓他的衣襟,那人没料到他身上背着余冰影,只觉得入手沉重,一时竟提不起来,不禁骂道:“他妈的光吃饭不拉屎,重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叶枫悠然道:“你不把我小师妹一起带走,我宁愿死在你面前,也休想我跟你走。”那人怒道:“他妈的你有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 他说话始终压低嗓子,口气生硬笨拙,刻意掩饰自己,免得旁人知晓身份。说话之间,他双手乱抓,双脚连踢,把逼近的人抛了出去,踹得老远。叶枫缓缓说道:“随你便啦,你要么救一把,要么拍屁股走人。”那人无可奈何,道:“他妈的你是我爸,我听你的好不好?”提起叶枫和余冰影,往外冲去。 走出数步,眼前剑光闪动,一把长剑向他刺来:“把命留下!”来者正是苏岩。那人哼了一声:“你就不能有点出息么?”抬手一巴掌掴了过去。这一掌不仅打掉了苏岩长剑,而且把苏岩掴得翻了个跟头,无论说话方式,出手轻重,都好像老子教训儿子一样,既恨铁不成钢,又舍不得真正下重手。 苏岩好像大白天见到鬼一样,颤声叫道:“是……是……你……怎么是你……你……怎么在……在这里?”那人冷冷道:“你最好管好你的那张烂嘴,否则后果很严重,听明白了么?”提着叶枫俩人,掠过苏岩头顶,众人纷纷拦截,却如螳臂当车,自取灭亡。那人宛如在水中游动的大鱼,吃了苦头的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出来。 叶枫苦斗多时,早已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此时骤然放松下来,只觉得四肢百骸似松散开来,倦意涌了上来,意识渐渐迷糊,眼皮似给手指头用力按住,睁也睁不开,就想大睡一觉。恍惚之中,见得赵鱼,云无心也被搭救,心中再无牵挂,越发睡意朦胧。 那人提着他们,奔出花厅,拔地而起,跃上屋顶。上面的人已被杀散,只有一只大鹤孤零零站在空旷的屋顶上,任凭风吹雨打,屹立不动。那人把他们放在鹤背上,又取出一根带子将他们跟大鹤绑在一起,省得到时在飞行过程中,神智混乱的他们会从鹤背坠落。叶枫忍不住问道:“你要送我们去哪里?” 那人笑道:“天地之大,何愁无立足之地?一个人若是不要太讲究,太挑剔,无论在任何一个城镇,村庄,他都可以活得很潇洒,很知足。”一拍鹤背,挥手笑道:“我希望你这次选对了路,保重!”大鹤腾空而起,驼载着叶枫和余冰影冲进风雨之中。叶枫回望渐渐消失的宅院,想起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当真恍如隔世,更加头昏脑涨,不由得眼皮合拢,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耳里已经听不到风雨声,倒是一声声清脆悦耳的鸟鸣将他渐渐唤醒。叶枫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耀眼的刀光,一把冰冷的匕首就抵在他喉咙上。明亮的刀身上刻着“华山派余冰影”六个小字。 余冰影躺在他对面,她嘴唇干裂,双眼深凹,眸中黯然无光,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像极了一朵已经枯萎,即将凋谢,浇灌任何养分都无法救活的花。叶枫见她萎靡颓废,知她命不长久,不禁心中悲恸,泪如雨下。余冰影道:“你终于醒了,我已经等你好久了。”叶枫道:“现在你可以杀我了。”余冰影却抽回了匕首,叹一口气,道:“我可能捱不过今天了。” 叶枫抬头向天望去,天上有红日,阳光并不甚强烈,依附草木之上的水珠尚未完全消退,大约是辰时将尽,巳时未到的样子。叶枫道:“不,不,你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伸手想给余冰影输送内力,可是自己身受重伤,丹田空荡荡的,哪有甚么力量输出来?手臂伸展,倒而牵动各处伤口,痛得冷汗直流,龇牙咧嘴。 余冰影苦笑道:“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了这么久,累了,厌倦了,我想家了,想爸妈了,我想吃我妈亲手烹饪的家常菜,双手绕着她的脖子向她撒娇,我想故意做些无法理解的事情,惹得我爸吹胡子瞪眼珠,声色俱厉地骂我一通。唉,一个人无论走了多远,外面世界多么繁华,他终究要回家的。大家齐齐整整,一个不少坐在一起吃饭,这个家才是完整,幸福的。唉,有些事跟你说了,你也是不明白的。” 说到此处,她突然想起叶枫孤儿身份,情知说错了话,急忙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叶枫见她命在垂危,抱着事事迁就与她的念头,莫说她无心说出的话,便是比这更刻薄十倍的话,也决计不会与她计较,强作欢颜道:“我知道。”余冰影盯着他,柔声说道:“我暂时不杀你,我想你在我死之前,帮我做几样事,你能答应我么?” 叶枫不管她要自己做甚么事,自己有没有能力办到,当务之急是千万别扫了她的兴致,先一口应允下来:“你说,我做。”余冰影道:“你看到了吗,那里有座庙。”叶枫这才发现,他们如今身处一座极高的山峰之顶,放眼四周,皆是层层叠叠的山峦,连绵不绝,不知何处是尽头。 驼载他们的大鹤早已不知去向,想来给余冰影驱赶走了。叶枫见得眼前景致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时之间,曾经攀登过的山峰,转化成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层出不穷的呈现,可是没有一个能和这里契合。他呆呆地望着,忽然心口一热:“原来这里有些像华山,影儿知道华山回不去了,便将这里当作埋骨之地。”越发心酸难过。 离他们数十丈开外的一个高台上,建着一座不大的庙宇,兴许地处崇山峻岭,交通不便,香客稀少的缘故,门前荒草丛生,墙上漆皮已经脱落,露出挖了一个个老鼠洞的泥土。高台左边,有条通往山下的小径。叶枫道:“我看见了。”余冰影悄悄瞟了他一眼,抿嘴低声道:“我想到庙里洗个澡。”叶枫道:“好。”余冰影喃喃道:“以前我不懂事在菩萨面前失了贞节,现在我要在菩萨面前洗干净自己。” 叶枫避开她的视线,身子已在发抖。余冰影堕落放纵,跟他脱不了干系,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余冰影见他样子尴尬,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我要你亲自下厨,做一桌我最爱吃的饭菜,陪我吃人生最后一顿饭。我虽然和你没有夫妻之实,但是毕竟你和我拜过堂,名义上是我的丈夫这个事实不容反驳。如今妻子要回娘家了,做丈夫的不应该好酒好菜给送行么?”叶枫道:“好。” 余冰影白了他一眼,嗔道:“你答应得干脆爽快,可是你能兑现么?从小到大,你一直给我在墙上画大饼。”叶枫热血上涌,道:“我为什么做不到?”余冰影道:“庙里和尚会让一个女人在菩萨面前洗澡,会让我们在庙里吃rou喝酒么?”叶枫怔了一怔,道:“万一这庙没有和尚呢?”余冰影叹息道:“你啊,总是心存侥幸,把希望寄托在不存在的东西上,你准备这辈子都逃避现实么?” 叶枫道:“大不了我跟他们磕头,说好话,人心都是rou做的,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答应的。”余冰影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如果磕头,说好话就能解决问题,还要刀剑做甚?”忽然听得有人说道:“这一次便是不磕头,不说好话,也能让施主如愿以偿。”叶枫又惊又喜,道:“是谁?”只见灌木丛中站起一个身穿僧袍的中年和尚,叶枫道:“大师,请行个方便。” 和尚却伸出一只手,道:“施主只须花费一两银子,今天敝庙的使用权便归施主拥有了。”余冰影笑道:“大师真是生财有道,菩萨不生气么?”取出一两碎银,递给他。和尚道:“菩萨知道我处境艰难,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收入银子,解下寺庙钥匙,交给叶枫。余冰影道:“庙里有酒有rou么?”和尚道:“我有办法。”叶枫道:“什么办法?”和尚手指南方,道:“往南四十里,有个数万人的大镇甸。” 余冰影道:“我们目前的光景,你又不是不清楚。”和尚道:“最近镇上来了个福建汀州府的王老板,砸下金银无数,开办了一个‘跑得快’的新行业。替他干活的都是身穿统一缝制的黄衣服,穿街过巷,世人皆道黄袍加身随叫随到,圣旨在手,可签可接。”余冰影皱眉道:“这又是做甚么的,跟我们有关么?”和尚道:“比如说你想吃山珍海味,又嫌饭店人多喧闹,你跟王老板说一声,他自然会把从饭店做好的饭菜,热气腾腾的送到你家里。” 叶枫道:“原来王老板是送饭的。”和尚道:“何止是送饭的一顿而已?买药,送花,开房……只要你能想到的,王老板都能给你搞定。三五里之内,一刻必达,超过时限,王老板倒贴钱给你。”叶枫道:“四十里路,他会送么?”和尚道:“你太小瞧王老板本事了,他底下就有一支叫做‘跑腿’的人马,专走远路,翻山越岭,迅速敏捷,决无闪失。四十里路,至多一个时辰。估计姑娘洗好澡,你们从镇上买的酒rou也就送到了。你们要下单么?正好王老板搞活动,折扣力度非常大,相当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