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诸神黄昏
苏云松也不知昏迷了多久,终于醒转过来。他慢慢睁开眼,望出去灰蒙蒙的,似是让某种东西遮住了面孔。身下一片柔软,舒服至极,似是躺在棉花堆上。 他只觉得身上每一块骨头,每一根筋脉,皆已断了,折了,生不出一点供他自由支配的力气。不仅难以坐起,就连想揭开脸上的遮掩物亦无能无力。 正暗自着恼,隐约中听到一阵哭泣声,声音听起来格外熟悉,似是与自己极为亲近之人。他凝神倾听,忽然心头剧震,险些叫了出声:“怎么是她!” 原来哭泣的人正是与他同床异梦,私底下各玩各的妻子。她无缘无故在哭甚么呢?这里又是什么地方?难道他被送回了苏州洗剑山庄? 听得他妻子哽咽道:“老爷,你好狠的心肠,你驾鹤西去,叫我与岩儿怎么办啊?”苏云松听在耳里,宛如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开,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寻思:“我怎么驾鹤西去了?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又听得一人道:“mama,你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爸爸不在了,还有我撑着这个家。我一定会把爸爸未竟的事业发扬光大,绝不会辱没了爸爸的名望!” 苏云松一听到这个声音,登时怒不可遏,叫道:“小畜生,你给我滚进来!”脚步声响,一人快步走到他身边,拿掉压在他脸上的东西。 只见一副黄金面具闪闪发光,除了苏岩还会有谁?苏云松这才看清,他果然躺在洗剑山庄自己的卧室里。原先床上的苏绣真丝被褥换成了盖白,铺黄,被面绣着八仙图案的寿被寿褥。 身上所穿的衣裳同样换成了绢绵制成,蓝色的寿衣。脚下床尾点着一盏随身灯。床前桌上插着香,烛,桌下铜盆里是一堆烧尽了的冥纸,金元宝的灰末。 平时挂在墙上的仕女图,山水画,铺在椅上色彩鲜艳的绣花锦垫,也被收起藏匿。苏云松“嘿嘿”冷笑几声,道:“很好,很好,你做的很好!” 苏岩在他对面椅子坐下,一共进来的苏夫人背对他坐着。苏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和怜悯。这个呼风唤雨,不可一世,把持了江湖几十年的人如今像条死狗般躺在床上。 他们父子本应该团结一致,精诚合作,绝不会出现今天的场景。问题究竟出现在谁的身上?苏岩认为苏云松应该担主要责任。不是苏云松始终轻视他,打压他,他也不会采取过激行为对付自己父亲。 苏岩叹了口气,道:“在别人眼里,我的确做得很好,但是在你眼里,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是一坨臭狗屎。如果你有从头再来的选择,你一定会把我射在墙上,而不让我生下来。” 苏云松道:“纵然我对你有千般不好,我也是你的父亲,你应该让我死在嘉兴,你把我运回姑苏,对你只有百害而无一利。”苏岩道:“你真的老了,老得我不得不取代你。我给你送终,替你风光大葬,俨然敬重父母,有情有义的大孝子形象,怎么对我有害呢?” 苏云松道:“你真的想我死?”苏岩冷笑道:“你害怕死亡?”苏云松道:“不是害怕死亡,人终究难逃一死,我只不过想知道实情而已。” 苏岩道:“你必须得死,只要你一天不死,我心里一天就不踏实。你掌握过权力,也知道在权力面前,父子关系又算得了什么呢?” 忽然之间,听得外面有人大声叫道:“金总管,蒋先生前来吊唁苏庄主。”苏岩道:“金总管管武,蒋先生管文,一文一武,皆是你的左右心腹。现在他们倒向我了。” 苏云松道:“我的眼睛还没有合上,他们敢!”苏岩冷笑道:“你合不合上眼睛,他们都已经把你当成死人了。你失去了权力这道护身符,谁还会在乎你呢?” 急促的脚步声从远由近,两人出现在门口。走入卧室,一个浓眉大眼,髯须及胸,武人装束,一个眉清目秀,白净面皮,儒生打扮。苏岩母子坐着不动,嘴角却有滑稽的笑意。 他们大步冲到床前,扑在眼珠子瞪得滚圆的苏云松身上,呼天抢地,放声大哭:“苏庄主,你怎么说走就走了?老天爷,你为什么不拿我的命去换苏庄主的命?” 他们哭得声竭力尽,伤心欲绝,真是把躺在床上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的苏云松当成了死人。不停涌出的泪水落在苏云松脸上,好像给他洗了个脸。 苏云松又是气愤,又是难过,大声叫道:“谁说我死了,我活得好好的!”咆哮般的声音几乎掀翻了屋顶,简直连整个苏州城都能听见。 可是金总管,蒋先生好像耳朵聋了,始终听不到他的呼喊,自顾自的像得不到糖果的孩子哭哭啼啼,偶尔身躯发出一阵剧烈的痉挛,好像身体受不了极度悲伤从而出现的反常反应。 苏云松给两具沉重的皮囊压得透不过气来,偏偏无力将他们推开,耳边又充斥着他们虚伪无耻的言语,情急之下,破口大骂。可是他一开口骂人,他们哭声更响了,很快淹盖了他的声音。 他本就虚弱不堪,经此一番折腾,冷汗直流,脸色苍白,胸部起伏不定。喉咙里再发不出声音。苏岩道:“家父也不希望二位叔叔过于伤心,误了洗剑山庄大事。”两人挣扎起来,步履蹒跚,双腿无力,双手不停擦着眼泪。 他们在床前椅子坐下,背对苏云松,椅子摆放得极是诡异,床前并排放了三张椅子,苏夫人坐在中间,金总管和蒋先生分别挨着她的左右。苏岩坐在他们三人对面。苏云松大口喘息着,怎么也平复不了烦躁的心情。 苏夫人沉声道:“两位连日奔波,想必已经调查清楚老爷的死因了。”金总管道:“在下总算不辱使命,已经将老爷死因调查得明明白白。”苏云松一听,忽然生出一丝力气,怒骂道:“四个不要脸的狗男女,陷害我的人不是你们么?” 四人不理会他。苏岩道:“凶手是谁?我要亲手砍了他的人头,祭奠爸爸的在天之灵,你们看我爸爸眼睛瞪得那么大,神情怨愤,他一定是死不瞑目,希望我给他报仇雪恨。” 蒋先生叹了口气,道:“公子若是真要替老爷报仇雪恨,恐怕老爷真的死不瞑目了。”苏岩跳了起来,道:“你的意思是说我爸爸白死了,为什么?以后别人会怎么看我,会怎么说我?”金总管道:“因为老爷死的非常不光彩,我们不得不放低姿态,低调处理。” 屁股刚沾上椅子的苏岩又跳了起来,道:“你胡说,我爸爸光明磊落,坦荡无私,经受住各种考验,诱惑,他是天上的太阳,无论在任何时候,任务场合,都是光芒万丈,普照大地,堪称完美无暇,再苛刻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一丝可以攻击他的借口。” 苏夫人道:“岩儿,你错了。因为你热烈崇拜你父亲,所以认为他至善至美。他是人,不是神,他有怦然心动,误入歧途的时候。只不过他为人机警,发现自己错了,就会很快退回原地,动作之快,连别人也发现不了他已经做错了事。” 苏岩这下没跳起来,藏在面具里面的眼睛却充满了悲痛,喃喃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苏夫人看着金总管,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老爷是不是栽在那件事上?”苏岩忍不住问道:“甚么事?”苏夫人忽然笑了笑,淡淡道:“女色。” 金总管沉默了很久,道:“老爷这次的确栽在女人手上。”苏夫人道:“谁的女人?”金总管道:“嘉兴城乌老大的女人,乌老大是嘉兴城实力最强的地头蛇。”苏岩再次跳起,惊道:“前几天嘉兴城的动乱,死伤无数,竟是由我爸爸而起?” 苏夫人道:“这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该怎么维护好老爷名声。不管老爷生前在嘉兴做了什么,他终究是这个江湖最有权势的人。一个赤胆忠心为武林盟奉献了一生,两袖清风身无余财,呕心沥血为黎民苍生谋福利,鞠躬尽瘁大公无私,久经考验,百折不挠的杰出领,他所做每一件事都是正确无误。他一生之中,并没有卑鄙无耻的评价,就算要走,也是光明磊落,怎么可能爆出跟别人老婆上床惊天大丑闻呢?” 苏云松静静地听他们说话,忽然不想骂人了,心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喜感。蒋先生缓缓说道:“蒋某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但在舆论界还是小有名气,只要开口说句话,大多数人还是会给我几分薄面,事实上这些天,只要有良知,有正义感的文人,都已经自发行动起来,一边写文章缅怀苏庄主丰功伟绩,一边写文章驳斥某些人对苏庄主恶意中伤。” 苏夫人道:“蒋先生,你在大是大非面前守住了立场,稳住了底线,你做的很好,老爷生前并没有看错你。”蒋先生道:“倘若夫人,公子不嫌弃蒋某是百无一用一介书生,蒋某从今往后,效忠于夫人,公子,死心塌地,永无贰心。” 金总管接着道:“金某誓愿自今而后,听从夫人,公子驱使,至死方休。”苏夫人笑道:“很好,很好。”苏云松忽然发现,挨着他妻子左右的金,蒋二人,嘴里说着话,却各将一只手伸到她背后,抚摸她的腰肢,臀部,动作娴熟自然,显然轻车熟路,不是一天两天才发生的事了。 此时她说着很好,很好,苏云松听起来,也不知她是满意他们的效忠,还是沉醉于他们的抚摸?苏云松尽管和她私下各玩各的,互不干涉私生活,然后蓦地里看到她在他面前和别的男人旁若无人的调情,一时之间,心里似推倒了各种调味瓶,什么味道都有。 他本想开口大骂他们不要脸,转念一想,他们已经视他为死人,又何必浪费力气?柔软的被褥,忽然间似插满了钢针,浑身上下难受至极。好在这种令他难堪时刻并没有持续太久,蒋,金二人坐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她妻子一边整理凌乱衣裳,一边低声吟唱: 我已经心如死灰。 半老徐娘从不奢望得到爱情。 岂知他会哄人的小甜嘴。 瞬间唤醒一颗死去的心。 火星迸溅的眼睛。 竟让灰烬化为冲天火焰。 她脸上泛着奇异的红晕,好像初堕情网的少女。苏云松忍无可忍,正要破口大骂,她却转过头来,笑了笑,道:“如果你此时手上有刀,你一定毫不犹豫在我身上捅十七八刀,是不是?” 苏云松道:“你太过分了。”她笑得更迷人,道:“一个死了老公的女人,她既不甘心寂寞,又不想守寡到老,找个男人暖被窝很过分么?当然再多一个男人,我也不会反对,多一双脚,多一份温暖。” 她站了起来,扭动腰肢,唱着刚才未唱完的歌,走了出去。苏云松瞪着苏岩,道:“你妈跟我手下的两条狗睡觉,你居然不反对?”苏岩道:“我很巴不得这两条狗跟我妈多睡几次,因为他们实在太有本事了。” 苏云松道:“你卑鄙,无耻。”苏岩悠悠道:“我现在不卑鄙,无耻,以后就没机会高尚,尊贵。起家第一步,先做绝情人。”苏云松叹了口气,道:“你接管了洗剑山庄又怎样?你还是斗不过莲花道长,德兴方丈。他们虽然比不上我,但是对付你绰绰有余。” 苏岩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外面已是黄昏,残阳如血。苏岩道:“此时的武当山,此时的少林寺,莲花道长,德兴方丈就像你一样,静静躺在床上,等待死亡来临。属于三巨头的时代过去了,这个江湖该由年轻人接管了。” 苏云松喃喃道:“诸神黄昏,诸神黄昏。”苏岩道:“正是如此,没有诸神黄昏,世界就不会复苏,没有诸神黄昏,年轻人就没机会重建新世界。”苏云松冷笑道:“杀光所有反对你的人,世界就复苏了?” 苏岩长长地呼吸着,窗外空气清鲜而甜润,他道:“我继了你的优点,都是无比热爱权力,我想统治江湖很多年,就绝不可能杀光所有人。我喜欢杀人不假,但是我的小爱好必须无条件服从我更大欲望。” 苏云松道:“你不杀光所有人,那些人还是会反对你。”苏岩冷笑道:“所以你们做法是,向这个妥协,向那个让步?”苏云松道:“暂时妥协让步,是为了将来拿到更多的好处。反正所有东西最后都会到我的口袋里,面子上吃点亏又算得了什么呢?” 苏岩道:“可是你们妥协让步的手段委实不太高明,经常弄巧成拙,弄得自己进退失据,拿到手里的东西既微薄得可怜,名声又臭得一塌糊涂,这样的妥协让步有什么意义呢?你们当下四面楚歌,孤立无援,难道不是你们没有掌握好走索技巧么?” 苏云松沉默了半晌,道:“你决意取代我,想必有了更好的办法。”苏岩伸手拍了拍窗框,又倒折回床前,在他对面坐下,不紧不慢道:“杀掉最顽固,不肯合作的一批,剩下的都关入监狱,这座监狱没有牢房,没有守卫,然而无论谁,只要要住进这座监狱,至多一年之内,他们就会无条件服从我,我说白天挂在天上的是月亮,他们决不敢说是太阳,我说五五相加得八,他们决不敢说五五相加得十。” 苏云松耸然动容,道:“这是座甚么监狱?”苏岩道:“这座监狱建在每个人脑子里,他们每天脑子会接受无耻文人撰写的歌颂赞扬我的大量文章,日复一日活在听不到一句真话,只有谣言鬼话的环境下,他们会神智错乱,不由自主产生我才是这世界救世主的念头,他们相互监视,相互揭发,不给任何意志坚定者存活的土壤。世上最厉害之事,大抵是洗掉别人头脑里的想法,把自己的念头装入别人头脑里,使得他们成为自己狂热崇拜者,不问对错,不问是非。” 苏云松道:“你这么做,势必给蒋先生,金总管下放更大权势,你不担心他们做大之后,反而把你架空,将你取代?”苏岩道:“我从来不担心他们会有挑战我的一天,因为我已经在他们埋下相互猜忌,相互仇恨的种子,随着他们得到的权力越大,他们之间的仇恨便大到了必须用刀剑解决的地步,他们一定会为争夺权势而死,他们的继任者亦是如此。” 苏云松道:“你敢确定就没有能让对手加以利用的弱点?我就知道你热衷女色,在女人身上,你可吃过不少苦头。”苏岩点点头,冷笑道:“如果现在有人还拿女人当武器来对付我,恐怕他打错了算盘。”他嘴里说话,双手却解开裤腰带,露出裹住下身的白纱布。 他继续说道:“我认我有许多弱点,但是我有决心把自己改得让别人找不出我的软肋。”苏云松瞪着眼睛,颤声道:“你……你……”苏岩道:“我解决问题,喜欢一劳永逸,永绝后患,既然问题出在下半身,我就必须让下半身永远不会犯错。” 苏云松怒道:“苏家从此断子绝孙,纵然你拥有绝对权力又有屁用!”苏岩道:“去年有个女人替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我已经把他们交给绝对可靠的人抚养。他们的母亲,已经被我不留痕迹的处理掉。我可以跟你负责任地保证,洗剑山庄主人必须姓苏,洗剑山庄主人血统必须纯正。” 苏云松大笑,道:“很好,很好!”苏岩凝视着他,冷冷道:“你心里应该没有遗憾,应该可以瞑目了吧?”苏云松道:“你知道我心里还有遗憾。”苏岩沉吟片刻,道:“你想杀一个人?”苏云松道:“他必须要死。”苏岩叫道:“阿乐!” 话音刚落,阿乐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卧室里,没有人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好像他一直就在等待苏岩的召唤。阿乐标枪般的站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苏云松大声道:“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苏岩盯着苏云松,阴沉沉的瞳孔中忽然露出种残酷而难测的笑意,问阿乐道:“他要你死。”阿乐道:“我的命在你手里,你要我死,我就死。”苏岩道:“如果我是李世民,你就是在玄武门立下汗马功劳的尉迟恭,倘若我杀了你,以后谁敢替我做见不得光的脏活?只要你不做背叛我的事,我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三月,随着三巨头相继神秘离世,原本动荡不安的江湖,再添不可预测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