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匍匐的姿态
王明后来到中诚电视台,找到郭台,将这段录音播给他听。 录音结束后,众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显然大家都没有料想到这背后竟然有这么段故事。 郭台双手握拳,手指被捏得格格作响,在众人之中当属面色最不好看的那个。 郭台道:“把苗樊叫来。” 他下达这个指令,没有人否决。 他的周围照例围着那么一群人,从台长助理到秘书,再到梁同志、袁同志,我至今不知道他们是哪个部门的,也许他们说过,但我已经不记得了——这些人听到吩咐,忙不迭答应,他们对我和老王的目光也友善许多。 这几个人压根就不是以欺辱我和老王为目的。他们也不是为了获取真相。他们大多数的工作只有一件,哄郭台开心罢了。 袁同志听到信息,迅捷出门去找人了。剩下的几位面色复杂,脸色铁青,也用诡异的眼神望着我们。 胡侦探陪我们跑了这么一趟。他接了个电话,又叮嘱几句,这才匆匆告别。老王松了口气。 胡侦探离开后,众人沉默好一阵子,这才陆续开口说话。 郭台说道:“畜生!” 他这话不是骂我们的,至于是苗樊,还是那个陈阿珂,我们就有所不知了。郭台的面色谈不上好看,他紧抿的嘴唇显出他的刚毅,皱起的眉头下那双褐色的眼里射出锐利的光芒。他凝视着面前的桌台,继而缓慢站起身,他望向我们:“这件事不怪你们!” 这当然不怪我们了! 如果有任何一人听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能把罪责降诞到我们的身上。那么他一定是耳朵不好,也有可能是脑袋不好,最有可能的,便是良心坏了。 郭台虽然曾经做过坏事,但大多是情非得已。现在猛一听陈阿珂的言论,曾经东奔西走、流落漂泊的生涯又重新揪住他的心脏。他伸出手,用力的压住胸腔,冷静苍白的脸色背后是痛苦跳动的良知。他忽地向后一倒,撞到墙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接着他又低声道:“这件事我会给你们个交代!” 我和王明后齐刷刷看着他,办公室里的员工也吃惊不小。 如果我们是有点儿疑惑,他们就大惑不解了。 中诚电视台向来“以和为贵”,说白了话,就是“和稀泥”。哪怕之前他们怀疑我和老王背着和宁虚达成一致协议,为的只是让他们第二部的计划搁浅,作为要挟手段,也只是想让我们挂名。 此时,郭台大张旗鼓,表明立场,简直无法理喻了。 难道说不是派人调查下真相,然后给个记过,或者记个训诫,这事就算完了吗? 众员工满心困惑。郭台费劲地直起身,大踏步地走到房间的中央,员工的目光随着他转动,郭台开始踱步,面带不安,在房间里绕来绕去。 他喃喃自语:“你们不知道!对,你们是不知道的!” 他语带痛惜。他的声音低沉,似激扬,又似愤慨,渐渐转而化为更深邃的、像钢铁一般僵硬的痛苦。 他面带苍白,渐渐情绪又冷静下来。他忽然停下脚步,侧过头,望着我们:“你们没有经历过!你们没经历过那种悲痛的日子!” “我有个哥哥,他谈了个对象,是个英语老师,当时镇里造谣他们男女作风不正。那女的,经受不住,跳楼自杀了。”郭台哽咽道,“我大哥受不了打击,也投湖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眶里噙出了泪水。他伸出右手,摘下眼镜,用袖子在眼睛上抹了一下。 他又说道:“都已经过去了!” 王明后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向我,伸手偷偷指向郭台,意思是叫我做个评价。 我摇了摇头,看到郭台擦完眼泪,重新把眼镜戴上。他说道:“我mama……” 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眼泪顺着鼻梁往下淌,他这次没有去擦它,反而挤出一个刻意的笑容。他的眼眶发红,衬着两鬓的白发格外醒目,褐色的老年斑斑斑点点也倍显苍茫。“在我哥死后,她就深受打击。我父亲走得早,她很辛苦,将我们拉扯大,她没想到发生这些事。后来,四下有传言,说是我哥害死她的。我那时候才上小学,老师来到我家,叫我写一篇声明,说为了不影响我的前途,不让我受其他学生的歧视,要我和我哥脱离关系……” 他悲泣道:“我没有办法啊!” “于是我哥成了坏人。他谈的对象也是。家里的长辈提到她,恨得咬牙切齿,个个都说我哥被她害了。而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个很亲切的人,常常和我哥两人守在写字桌前,一同读书用功,说些很亲切的话……直到前几年,我的一个长辈去世,临死前还在说这个女孩的坏话。我恨那位指责她的长辈,也恨那位叫我写断绝关系声明的老师。他四处散播谣言,到处打小报告,才有我大哥的事!可是他一生未婚,将自己的财产全部捐给了教育事业,他帮我写推荐,资助我读书,我才有机会读大学。” “他是好人吗?还是坏人呢?我想不通这点。他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日子已经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太清楚。”郭台的声音逐渐低落下来。 他背过身,避开眼神的交流。他沉默片刻,沙哑着嗓音道,“但是我知道,这已经过去了。” “当时,人们盲从着。在我上大学时,我的小学老师来看过我,他说,他只是听从上一辈的教导,别人说,我大哥的行为是坏事,那就是坏的!别人说,资助教育是对的,他也会认为是正确!” 郭台忽然振臂急挥,面带愤慨:“我们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难道是看着别人,注意着别人的一举一动,猜测他们的想法,依据别人的价值判断,才能活下去?如果这种价值判断是一种狂乱的、荒谬的,那么我们也时不时非要变成狂乱荒谬的人,才能生活得好?” 众人不能答。好在他并非需要我们给出个结论,而是自言自语地抱怨。 待他吐完这句话后,他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掉了,一时全身酸软,两条胳膊也被摆下来。
他叹了口气道:“或许真是这样吧!” 他重新转过身,诚恳地看了我们一眼。“我mama总跟我说,要做个好人。那些做好事的人,身边永远不缺乏叫他们做好事的好人……可同样,也许坏人也不是刻意做坏事,而是周围人的价值观影响了他,所以,也会做坏事……” 老王同情地补充了一句:“孟母择邻!” 郭台点点头道:“或许有这层道理!” 他仰头望了一下天花板,似是陷入回忆。“我……后来又考上大学。我去学校报道后没多久,遇到一位来学校参演的文工团的女军人。我们有了非常愉快的对话。她后来走了,给我写信,说有困难可以找她。我没有困难,可忍不住给她写信开玩笑,她成为我的妻子。我们有了一个女儿。但是,没过多久,她出车祸去世了。” 王明后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劝慰的话。 “眨眼一晃几十年了,我也两鬓风霜,白发苍苍了。”郭台勉强地笑了一下,“当初刚配老花镜时,我可不愿意戴它。现在我也不愿意,可是离不开了,没有它,我看不见。一旦它离开我太远了,心里就不太舒坦,不自在。” 我并不明白,郭台为什么突然会回忆过去,然后又滔滔不绝说着这些话。苗樊一事还未解决。 他经历的痛苦,我们无法得知,他的人生也必然有痛苦也有欣慰,有得到也有失去。 随着岁月的递进,失去的将会比得到的多,然后那些沉淀下来的东西,大概才能算是生命的真谛。 可即使如此,过去的终将过去,有些苦楚唯独当时的人品味,不同时代的人情感不相通,而时代又是有能力的那批人说得算。他已经看到属于他的时代消失了。 郭台沉默了一下,忽然说道:“那的确是地狱!” 他抬起头,严肃道:“可是,现在已经不是地狱了!” “人不能在地狱中做过畜生,回到人间后就想方设法把别人也拉进地狱。当已经有资格堂堂正正成为个人时,就不能怀念着过去,匍匐在地,摆出一副狂吠犬唁的姿态!”郭台自言自语道。 “我们是人,不是动物!人是有情感、懂得怜悯的、能理解他人的生物!”郭台道。 说到情绪激动处,他忽然紧握拳头,振臂挥舞。他那双灰白的眉毛高高挂起,嘴唇紧紧闭抿。 “可是现在!现在!”他一下激动起来,又喘了两口气,狂喊般地叫道,“台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人迫害人、污蔑人、欺压别人,一个个背后搞鬼,去搞这些鬼名堂!难道刘小光的事没给他们提个醒?他们还没有受到教训?难道他们就这么执迷不悟,无可救药吗?” 说完话,他缓缓把手臂放下,重新扭头看向电视台二人组:“苗樊的事,就交给你们好好调查!务必给我个交代!” 说完,他一摆手,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