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古今无二
陈有酒惊讶极了，从未有人说过他像傅红雪。 陆小凤看出了他的惊讶，笑着道：“你既然修习的是傅红雪的刀法，对他的事迹当然非常了解。” 陈有酒道：‘世上恐怕没有哪个人比我更了解他。’ 陆小凤承认，他觉得陈有酒能练成傅红雪的刀法，必定曾耗费很多时间了解傅红雪，这一点是他们比不上的。 陆小凤这个想法没错，可用在陈有酒身上却错了。这世上没有谁能真正理解陈有酒这番话的意思，因为没有谁和陈有酒一样来自于那个世界。 陆小凤道：“你既然对傅红雪非常了解，也应该知道萧四无这个人？” “四无公子萧四无？” “不错。”陆小凤道：“他号称飞刀无敌，杀人无数，翻脸无情，不翻脸也无情。他的武器是飞刀，是傅红雪的敌人，曾多次要杀傅红雪，但傅红雪却多次放过了他。” 陆小凤望着陈有酒道：“傅红雪多次放过萧四无，正是因为他看出萧四无已有杀他的潜质，他要给萧四无成长的机会，然后能与他一决高下。” 陈有酒当然知道，淡淡道：‘只可惜萧四无还是太急了，只可惜傅红雪那时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刀，最后还是杀了萧四无。’ 陆小凤叹息道：“是的。” 陈有酒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认为我像傅红雪？” 陆小凤道：“那时候的傅红雪已忘却了爱恨情仇，抛却了名利权势，忘掉了胜负生死，否则又怎会多次给萧四无机会，而如今的你岂非和那时候的傅红雪一样？” 陈有酒也不得不承认，却道：“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 陆小凤道：“当然也有人能做到，可有一点他们做不到。” 陈有酒忽然低头看向腰上的刀。 陆小凤知道陈有酒明白他的意思了，道：‘不错，就是你的刀法，先前你一刀杀‘无情刀’孙寿、‘多情剑’雪满天的时候，我想到了傅红雪。一直以来我认为你的刀法不如昔年的傅红雪，可瞧见那一刀我才明白，你的刀法比得上傅红雪，你简直就是另一个傅红雪。’ 他感慨道：‘傅红雪从不认为自己是大侠，他只做自己该做的事，但他却是真正的大侠，而这一点岂非和你很像？’ 陈有酒沉默了很久很久，这才慢慢道：“你的许多话都很正确，可有一点你却错了。” 陆小凤道：“我哪里错了？” 陈有酒道：“伱认为我的刀法已比得上傅红雪，这一点就错了。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人的刀法比得上傅红雪，因为他的那种刀法绝非人能练出来的。” 陆小凤不明白陈有酒的意思。 陈有酒当然也知道陆小凤不明白，他继续道：“你应该知道纵然同一种武功，在不同人手中的威力也是大不一样的，武林中有七大剑派，每一個剑派都曾诞生过天下第一剑客，那些‘天下第一剑客’剑客的剑法也流传下来，修习他们剑法的人不在书，可很少有人在修习他们的剑法后还成为天下第一剑客，所以修习一种武功和这人是否能成为天下第一是没有什么关系的，甚至和这人是否能成为高手也没有关系。” 陆小凤完全同意，他见识过不少厉害的武功，可在不同人手中威力大不一样。 世上任何一种武功，他威力大小都取决于人。 不过陆小凤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陈有酒认为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人的刀法比得上傅红雪。 陈有酒继续道：“我和傅红雪虽然修炼的是昔年‘神刀无敌’白天羽的白家刀法，但我和他的经历不同，这也注定我和他的刀法大不相同。” 他脑海回忆起傅红雪的事迹，过了许久才慢慢道：“傅红雪这个名字本就代表着仇恨，他的母亲花白凤从小就告诉他，他的父亲白天羽是死在大雪纷飞的时节，那一天鲜血已将大雪都染红了，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傅红雪。正因如此，傅红雪自小就明白自己的使命就是为自己的父亲报仇。” 陆小凤、花满楼当然知道这件事，他们对傅红雪的事迹都非常了解。 陈有酒继续道：“傅红雪天生是跛子，而且患有羊癫疯，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练成可怕的刀法，就算当正常人也困难，可傅红雪却在这种情况下练成了白家刀法，十八岁时踏上了报仇之路。” 陆小凤感叹道：“傅红雪能练成白家刀法，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仇恨。” 陈有酒也承认：“仇恨确实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让人将不可能变成可能，而专心也必不可少，傅红雪那段时间只做一件事：练刀，否则他也不可能一出道就成为江湖最顶尖的高手。” 陆小凤也点头，江湖崇拜傅红雪的人中，不少正是崇拜傅红雪这种专心专注的品质。 陈有酒道：“傅红雪的报仇之路不但坎坷，而且痛苦，他在这过程中因为杀错人而痛苦，他也因被人误会而人人喊打，他更失去了他最心爱的女人翠浓，等他历经坎坷终于可以报仇雪恨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他发现白天羽竟不是他的父亲，他根本没有资格报仇！” 陆小凤忍不住生出了寒意，他虽然没有经历过这一切，却也知道那一刻傅红雪的痛苦绝望。 陈有酒淡淡道：“这是命运对他开的最恶毒的玩笑，他猛然发现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成了笑话，他甚至发现自己生存的意义都完全消失了。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已崩溃，都已被摧毁，都已被击倒，可傅红雪没有被击倒，他默默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上天给他开的最恶毒的玩笑。” 陆小凤叹了口气。 花满楼这样阳光的人也叹了口气。 陈有酒淡淡道：‘我曾想过自己若是傅红雪，是否会被击倒？我觉得自己或许在得知自己爱上的女人翠浓是个妓女的时候就已被击倒，亦或者才翠浓死在我怀中的时候就已被击倒，或许在被人设计陷害的时候就已被击倒，或许在杀错人的时候就已被击倒，这样的陈有酒又怎能比得上傅红雪？’ 任谁都听得出他对傅红雪这个人的尊敬。 陆小凤、花满楼也无比尊敬傅红雪。他们尊敬的不是傅红雪无敌于天下的刀法修为，而是他的坚韧不屈的意志。 这是个击不倒的人。 陈有酒继续道：“傅红雪活了下来，他回到养母花白凤身边，伺候花白凤终老，然后才在江湖上行走，成为浪迹天涯的刀客，二十年后，他的刀法天下无双，没有人能比得上，就连公认的天下第一剑燕南飞也败在他的刀下，此时的他寂寞却无敌，而他也将卷入一个可怕的阴谋之中。” 陆小凤道：“那实在是个异常可怕的阴谋，许多人都研究过他与公子羽的对决，几乎每个人都认为如果自己是傅红雪，早已在公子羽的阴谋圈套之下已彻底崩溃覆灭，更别提战胜公子羽。” 陈有酒道：“他在与公子羽的斗争中，将人世间最悲惨的事都经历了。他本以为和燕南飞是朋友，却想不到是仇人！他的好朋友秋水清因为他而死，且孔雀山庄三百多年的基业也被彻底摧毁。他喜欢的女人明月心却是幕后黑手；而卓玉贞更是利用两个孩子将他捆绑住，并且迫使得他不得不娶她，且卓玉贞最终有背叛了他；他几乎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甚至没法子控制自己的刀，最终杀了萧四无。可他在这种绝境下斩破樊笼，重见光明，古往今来，除开傅红雪以外，又有谁能做得到？” “很少有人能做到，他在我心目中是真正的大侠。” 这句话并非陆小凤说的，而是花满楼说的，花满楼脸上带着笑容，心中无比感激傅红雪这个人。 陆小凤、陈有酒惊讶的看着他。 谁也想不到花满楼竟有情绪如此激动的时候。 花满楼是瞎子，可似乎看见了他们的表情，微笑道：“你们应该知道我以前是看得见的，只是后来才变成瞎子。” 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不带任何伤感。 花满楼继续道：“我在变成瞎子后也曾沮丧过一段时间，家里人一直关心我安慰我，我无数次想要振作起来，却始终无法振作起来，直到父亲给我讲了傅红雪的事迹。我忽然发现自己比起他所受的苦楚实在不值一提？我有疼爱自己的家人，也志同道合的朋友，还能闻得见，还能碰得到，身体也很健康，这些都是上天的恩赐，上天待我这么好，我又有什么理由沮丧呢？” 陈有酒、陆小凤对花满楼不由生出了佩服。 世上的人总是在意自己失去的，而忽视自己拥有的。而花满楼则摆脱了这种人性的劣根。 江湖上许多人崇拜傅红雪，正因为傅红雪在历经人世间所有苦楚后，始终没有放弃，最终斩破黑暗，得见光明。他的这些事迹激励着一个又一个陷入困境绝望中的人，给他们带来力量。 他们每次要放弃要绝望的时候，都会想到傅红雪：自己所遇上的事，比起傅红雪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又生出斗志。 陈有酒淡淡道：“傅红雪揭穿了一切的阴谋诡计，而这个时候他又面对了一个世上几乎所有人都抵挡不了的诱惑，公子羽决定让他成为新的公子羽，只要他答应了，那么他就是江湖上最有权势的人，绝代佳人、富可敌国的财富等等一切都是他的，可傅红雪毕竟还是傅红雪，他放弃了这一切，纵然知晓放弃这一切时，就是和公子羽搏杀的时候，因为公子羽绝不可能让傅红雪带着这个秘密活着离开。” 陆小凤感叹道：“他最终拒绝了公子羽的诱惑，活了下来，击败了公子羽，他做到了没有人能做到的事。” 陈有酒道：“当他做到这一切的时候，他就已成为了世人眼中的刀神，已如昔年的小李探花一般，得到江湖人的顶礼膜拜，他的声名在这时已达到了极致，已成为公认的天下第一人，可他弃之如敝履，在这最辉煌最巅峰的时候离开了江湖，绚烂归于平凡，这一点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得到呢？” 陆小凤叹气。 他的叹气正是回答。 他佩服傅红雪，虽然他不止一次听过傅红雪的故事，却从未想到傅红雪竟如此令人佩服。 花满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充满了对傅红雪的尊敬与佩服。他能有如今的心境和傅红雪是分不开的。 陈有酒淡淡道：“绚烂归于平凡，傅红雪离开了江湖，找到了那个在黑暗中帮助过他的那个叫周婷的女人，也找到了人生的归宿，而这个女人也就成了他的妻子，与他相守到老，过着平凡的日子。” 周婷和翠浓一样，都是妓女！两人都是妓女，周婷的身份比翠浓还不如，因为周婷是最低等的娼妓。不过周婷有一点却是翠浓比不上的，周婷比翠浓更勇敢，翠浓在生命最后才勇敢了起来，而周婷却在见到傅红雪第一面就很勇敢。 傅红雪救赎了她，她也最终也救赎了傅红雪。 陈有酒问陆小凤道：“如果你爱上了周婷那样的女人，你是否会娶她？” 陆小凤沉默了一阵，道：“我不知道。”他真不知道，他从未想过成家的事。 陈有酒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我大概不会，可傅红雪却会，那个时候他早已不在意世人的眼光，他只在意自己的内心，他爱上了周婷，也便娶了周婷，如此而已。” 众人忽然不再说话，每个人都在思考着，每个人脑海都浮现出傅红雪的模样。 陈有酒淡淡道：“古往今来那些名满天下的大侠，他们生平经历和傅红雪的经历相比，不堪一提，他们和傅红雪比起来，就像是温室中的花朵。” 任谁也无法否认，傅红雪少年中年时所经历的坎坷磨难，确实是古往今来几乎所有的大侠都比不上的。 陈有酒道：“傅红雪在经历了人世间的种种苦难折磨后，他本来就已无敌于天下的刀法在这过程之中进行了锻造，变得更可怕更无敌！而且他在拒绝公子羽的诱惑，在万人传诵的时候离开江湖，在不顾及外界想法迎娶周婷的这三个阶段，他的刀法与心境又得到了进一步的突破，这时候他的刀法到了什么境界，没有人知道，可我相信古往今来绝对没有任何人的刀法能比得上他。” “我虽然对自己的刀法非常自信，可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所经历的一切比起傅红雪来说，实在不值一提，我就是温室之中的花朵！在温室之中练成的刀法，又怎能比得上傅红雪在人生烘炉之中练成的刀法呢？” “所以你错了，我不像傅红雪，也不如傅红雪，或许未来可能比得上，可现在比不上。” 陈有酒说了这么多，正是阐述这个道理。 陆小凤看着陈有酒许久，才叹息道：“你果然对傅红雪了解，比我们这些人都了解。” 花满楼道：“不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你更了解傅红雪，你的确不像傅红雪。” 陈有酒倒了一杯酒，微笑道：“我也不希望自己是傅红雪，他太苦了，那样的人生不是我想要到，哪怕我的刀法永远比不上他，我也不要做他，纵然我尊敬他。” 气氛又开始欢快起来。 陆小凤举起酒杯，笑着道：“傅红雪虽然很厉害，至少有一点比不上我们。” 花满楼笑道：“喝酒？” 陆小凤道：“不错，傅红雪很少喝酒，而且几乎每次喝酒都会醉，他的酒量绝对比不上我们。” 陈有酒举杯道：“我虽然不是傅红雪，不过学了他刀法的我还是希望给他找回这个场子的。” 陆小凤笑道：“你也未必能找得回场子。” 花满楼笑道：“加上我就不一定了。” 陆小凤愕然，道：“你也是傅红雪传人？” 花满楼微笑道：“若无傅红雪，你或许瞧不见如今的花满楼，所以我也要为他找回场子。” 陆小凤苦笑道：“我这次看来是败多胜少了。” 三个酒杯碰到一起。 他们共谋一醉。 他们尽情痛快的喝，他们很清楚这或许是他们三人最后一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