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气恼
“那边儿已是闹将起来,再没得错的。”张氏的大丫鬟朱砂生得不过清秀,性情却极灵透。她听出张氏话语中的不信,便低声相告,唯恐声量高了些,让自己主子心中更生气恼:“老太太,您瞧二太太……” “她那样的暴性子,压不住心里事的脾气,能有什么作为。”张氏冷笑一声,说得轻蔑,心里却有些烦躁:虽然郭氏是个不中用的,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但拿着她对付老大一家还是颇为得用的。这会儿也不知道周氏那贱妇说什么了,真离间了郭氏,自己手里便少了一把刀!而周氏那里却多了一把利器。 想到先前江萱那一番唱作俱佳,生生护住周氏母子,气倒了自己,却半点不好的名儿也没沾着,张氏便恨得咬牙,却又有些奇怪:“这一招是我败了,我便认了。周氏那个贱人,从来不是个能容得下人的,自郭氏进了门就斗生斗死的,从来没让一步。今天怎么就能换了心肠,竟让郭氏生了离心?可是奇怪!” 朱砂昨日不敢提一声儿大房的事,今日瞧着张氏虽然也气恼,却不似先前发须怒张,便低声提醒一句:“老太太,若说变了摸样,莫过于大姑娘。她与大太太又是嫡亲的母女,虽说从来淡淡的,今番对大太太而言却是立了大功。大太太本性难改,可要是那时候的大姑娘说几句,二太太……” “必定是她!”张氏正想着江萱,听得这话,脑中就闪过先前她撞墙相拦的狠辣来,浑浊的双眼慢慢眯了起来:“那可是个混不吝的货。小小年纪,心机深些也还罢了,但能心狠手辣到连着自己性命也能置之度外,却是少见!” “大姑娘实在看不出来,竟是那样的人物!”朱砂之前也在那里,自然将色色都看在眼底。此时见张氏终于提起,她才道:“往日里说起府里的姑娘,大姑娘便是出了名安静没个脾性的,好似一段呆木头,哪怕拿针戳了也不知哎呦一声儿,谁想就这么刚强起来!” “哼!”说到这个,张氏冷哼了一声,眼里已然闪过几分厉色:“小小年纪,这般毒辣的肚肠。她打量着我拿她没法子?哼,她得了实惠,就别想再有个好名声!你使人出去说道两句,不必提什么真事儿,编两句话出去就是。我倒要瞧一瞧,到时候那齐国公张家对这么一个嫡长媳妇,又会怎么说!” 朱砂知道,老太太对于江萱这一桩娃娃亲眼红已久,常有抢来与自己嫡亲的三房孙女儿江芙的心思,便也不敢多提,只想了想,寻出另外一桩喜事来冲一冲这气氛:“正是呢。说来表姑娘表少爷这两日也将将到了,老太太也能团聚团聚。” 张氏育有一子二女,独子长女俱在京中,唯有小女儿江妤嫁与江南大族颜家的颜熙,育有颜云清、颜子望这一女一儿。朱砂所说,便是他们。至于为何到京中来,却是有一段故事:那颜熙虽也是四品官,却都是做外任的,江妤出嫁后,母女十余年未见。去岁忽而听得江妤病亡,张氏实在悲痛,忙打发人要将这外孙子外孙女请来自己照料,不想颜熙病重不舍,过了半载,连着他都一并没了。 说起这个,张氏一半是悲伤,一半却是伤感,因道:“可不是,也不知道安置的如何,云清素来体弱,子望又是小小子,两个都弱着呢,偏又经了离殇,一路风雨舟车劳顿的,怕是越加受不住了。”朱砂见她回转颜色,忙宽慰道:“有老太太这一片心,老天爷也得顾全一二呢。想来苏家也得安置自家姑娘,总不会短了什么。” 张氏才点了点头,嗟叹两声,方想起旧日女儿信中所说,云清生得姿容绝色,虽娇弱了些,却是温柔细致的性情,又读书识字,颇有几分诗才,她心里不免一动,暗想:论说起来,云儿比那江萱不过大半岁,恰与张廷和年岁相当,若是能样样压过一头,再使些手段,未必不能夺了那一桩好姻缘哪! 想到这里,张氏先前想要先放一放二房郭氏的心不由一变,沉吟片刻,她便吩咐朱砂道:“你去问一问郭氏那边怎么样了。若是安静下来了,就将她请过来。”朱砂应了一声,忙下去办事。 却不知郭氏那里犹自忙乱,翻腾得连着亲闺女江蕙也受不住,皱着眉头闯了进来,张口就嚷道:“娘这是怎么了?满屋子翻腾不说,连着我跟哥哥那里也折腾起来!好不好的,倒似抄家一般!” 郭氏素来疼她,只是这时候正心里烦躁,又见她这么闯进来,张口就嚷出这么一通话,她不免皱眉沉下脸来:“这好好儿的,你说的什么!没得晦气!你小孩子家家,晓得什么轻重,一点小事儿倒是埋怨我起来。” 见母亲这样,江芸心里发闷,却也不敢造次,只上前来搂着郭氏的手臂,一味撒娇撒痴:“阿娘,我正看书呢,偏耳边噼里啪啦的,心里也就烦躁起来,才多说了那么几句话。实在说来,您这又是怎么了?” “你只晓得憨吃憨玩的,还晓得什么旁的!”郭氏往那边翻箱倒柜的丫鬟们瞧了两眼,便拉着女儿到了里头,因想着她年纪小,倒也不说那等骇人听闻的话,只道:“横竖你也说在屋子里坐不住。你大伯母生了个小弟弟,虽不好过去瞧,你也要到大姑娘那里瞧瞧问问才是。” 江芸是个闲不住的急躁性子,倒是爱各处走动。只是她与江萱脾性不投,听得这些话,有心驳回,看着母亲着实已经恼了,只得压在心里,恹恹着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你呀,也长一点心眼。”郭氏伸出手指头点了女儿额头一下,有心教导两句:“昨天那么大的事,你就没心思问一问?仔细些。若是有什么紧要的,回来暗地里说我听。” “是。”江芸也是内宅里头养出来的,自然晓得这里头的勾当,只是对着江萱这慢郎中她实在提不起兴致,当下只是虚应一声,就懒懒地往外头走去。 郭氏笑骂一句惫懒,也没放在心上。要知道,对付江萱,江芸从来都是有些手段的。她这么想,江芸也是这么想,堪称信心满满。却也是天公作美,不用她多走几步路,半路上,她就撞见江萱。 “大jiejie。”江芸脚下一顿,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只是随随便便点了点头,嘴里漫不经心地唤了一声,顺口问道:“这是往哪儿去?” 对于她这种态度,江萱前世不知道见识多少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过,从前她都是让一步,再让一步,有心周全姐妹的情分,却被一步步逼了上来。今生,她自然不会再这样!这样给脸不要脸的人,还有什么好话可说。由此,江萱不等她再多说一个字,张口便道:“父亲唤我去书房,我却要紧着过去。二meimei若有什么事,明儿再说也不迟。” 这一句话说完,江萱也不再看江芸一眼,往前几步,就此与她擦肩而过。 干脆利落到了这地步,江芸也是听得傻了眼,张嘴想要拿话拦下,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江萱一步步走远了。眼见着连影子都没有了,她才回过神来,却也不能跑过去拉扯,恨得只能跳脚,下死力地跺地:“气死我了!她、她这么一个不中用的傻子,竟然也敢拿话堵我的嘴!” “姑娘仔细脚。”扶着她的丫鬟绿萝忙劝了一句,心里却也奇怪:“大姑娘刚才可真有气势,一句话说得好似老爷在跟前一样,让人不敢出声儿。” “就那么一个榆木脑袋,说什么气势不气势!”江芸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更气恼,当即扭曲着一张娇美的小脸,咬牙道:“这是我一时恍了神,后面,哼,我要她好看!” 她说着这事,那边儿玉杏也正说着这件事:“姑娘方才做得好。素日里二姑娘也够张狂了,凡事都要压姑娘一头,仗着生了一张巧嘴,从来掐尖儿不让人的。刚才被姑娘一句话堵住没了声儿,那说不出话的样子,可真好笑。” “又是浑说,我说了什么,倒是让二meimei下不得台来?不过一句老实话罢了。”江萱早已打定主意要调教玉杏,此时便皱眉道:“便里头有些误会,你也不该在这儿说这样的话。若是旁人听了去,说与婶娘,岂不是又要生出是非来?” 玉杏撇了撇嘴,心里不服,却又明白这是正经的道理,便嘟嚷着道:“姑娘说的是。”江萱听出她话音里头大有不服的意思,便停下步子,往左右看了两眼,见着四下里再无旁人,方才往后退了一步,盯着玉杏的眼睛,正色道:“我的话,你倒是越发不放在眼里了!你若是打量着我年岁小,又是自小儿起好些年的情分,以为我不能舍了你。那是你看错了我!再有这么一次,你也不必再留在我这里了。” “姑娘……”玉杏一时愣在那里,竟说不出话来。江萱正要趁热打铁,忽而听到几步轻巧的脚步声,她眉头一皱,不由循声看去,入目处,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 江萱沉默了片刻,忽而喝问道:“那边儿又是什么人?” 一阵悉悉索索,里头便慢慢走出个人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