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同
周氏一怔,张嘴就要说出一番逞强的话,脑中忽而闪过先前夫妻私语那一幕,到了嘴边的话不由一变,低声问道:“你如何问起这个来?” 看着周氏低垂的脸,浑然不似旧日那般精明强干,江知博想到从前自己一味含糊,心里一颤,只伸出手我出周氏的手,喉头顿时有些发哑起来:“是我无能,竟委屈了你。从今往后,我总护着你们母子。” “我……”周氏从来争强好胜,色色都要胜人一筹,如今听得这么一声,却好似被戳破了的皮囊,一瞬间竟觉得委屈起来,只轻轻瞥了江知博一眼,眼圈微红:“有你这么一句话,我也尽够了。” 江知博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将心更偏了妻儿几分,因道:“你放心。我们夫妻十余载,三儿一女,自然已是一体。我在这些上头糊涂,你却极明白的。但凡有什么事,你也只管说与我。” 周氏听得心中酸软,垂着脸低低应了下来。夫妻两个不免又说了半日的话,江知博又告知两子之事,周氏虽说不喜那王守静倨傲,但想着外头的大事,她竟也不甚明白。况且,江知博此时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又想已是与了那王守静脸面,他也当与自家脸面才是,总不会真做个旁听的。 因此应了下来,又想到苏瑾并颜家姐弟这里,不免絮叨两句:“偏明日外甥、外甥女便都要到的,你又带他们兄弟过去,真的赶巧凑到一处,就算旁人不说什么,姻亲的面上也是不好。” “这倒不必多虑。明日清晨我便领着儿子过去,要是可以,不过个把时辰便了结。要是不行,那就更利索。必定不会误了见面的。”江知博这话说的不错,恰是一语中的。明日他早早领着江承宗兄弟到了王守静处,也是言辞谦卑尊重,道了缘故。王守静前头那一回,原是听得江承宗兄弟几句闲言碎语,兼着他在朝中的弟子等隐隐自成一派,越加不愿与军中勋贵子弟有甚牵扯,便早早端茶送客。 不想,江知博竟能这般谦逊尊重,王守静反倒生出几分惭愧来,暗想:圣人有言,有教无类,前番我却因朝政两字,竟失了仁心正行,又不能自省己身,着实骄矜,再失了慎独自守。由此,他稍有沉吟,往江承宗兄弟身上打量两眼,见着长者斯文恭顺,幼者英朗明快,再多问两句话,终究还是道:“国公有心了,某虽才德不堪,不愿辜负令公子日后前程,然则国公两顾陋室,拳拳之意难以推却,便主随客便吧。旁的不提,只消守得住规矩两字,令公子自可斟酌入读。” 竟是许了。 江知博十分欢喜,忙令兄弟两个与王守静拜礼,又订了三日后便来旁听读书,才是告辞而去。及等回到家中,又忙说与周氏,却见着女儿江萱正在跟前,不免抚掌大笑,道:“萱姐儿好智谋,那王守静果是许了,三日后便得过去。”周氏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往两个儿子处瞧了两眼,又瞅了江萱一眼,才是道:“竟还是个旁听的不成?” 这话一说,本来露出笑容的两兄弟也沉下脸来。江萱心里打了个转,便知道周氏未必十分在意王守静,却绝不喜哥哥们失了尊重,就是两个哥哥,自小奉承着长大,忽然遭到这样的冷遇,心里也不舒坦的。她想到这里,再看得江知博敛去面上笑容,便甜甜一笑,道:“娘心疼哥哥们,竟忘了这旁听的好处来。谁说那王大儒是个好的,便当真合哥哥们的心?自然要看了学了才知道。哥哥们过去学一阵子,才能色色清楚呢。到时候,哥哥们若觉得好,自是能两处相得的。若觉得不好,不曾有甚师徒名分,早早回来另寻了人,也不必得罪了王大儒,岂不是一举两得。” 两兄弟听得心中畅快了些,正要说话,那边周氏已然连连点头,因笑着道:“你爹爹说得不错,还是你这丫头有智谋!”江知博却是霍然变色,冷哼一声道:“妇人之见!那王守静王大儒何等尊重,你们倒是存了这样的心,如何使得!”他嘴里说着,却也知道母女两个内宅里头的,不知外头的事,说这样的话也是关系而已,倒并不十分呵斥,只厉声与承宗兄弟道:“你母亲meimei,虽是多了些盘算,到底为着你们,倒也罢了。若你们也是存了这样的心,不好生上进,反倒挑拣起来,仔细你们的皮!若让我听见一句不好,管教你们家法后一个月下不得床!” 江承宗兄弟两个忙应承下来。 周氏面色便有些不好,双眉一竖,正要说话,江萱已是连声道:“我说错了,阿爹就教教我吧。那位王大儒当真这样的好?真个如此,自来名师出高徒的,哥哥们必定会好生向学。”江知博面容和缓了三分,又摸了摸江萱的脸,且将那王守静的事择取紧要的细说了一番。周氏前番也听了几句,倒不曾放在心上,此时听来方知道端的,自此也换了一副心肠,道:“竟是这样的大儒!为着孩子们,老爷也着实费神劳累了。他们都是极孝顺的,日后自然知道如何做的。你呀,放心就是。” 这里正是说着,外头便有个丫鬟回报,道是苏家、颜家两处的表姑娘、表少爷已是到了渡口,不一个时辰便到了。江萱满心满意要待苏瑾好,早就筹划定了的,听得这一声儿,恰似得了天大的活宝贝,先张口道:“娘正要将养身子的时候,不如我代娘到老太太那里走一趟罢。早听说大姑妈极好,到了江南这么些年,京中还能听得她的好处。想来瑾表姐必定也是极好极好的人呢。若日后能做姐妹似的长相处,就好了。” 江知博于心底对苏家、颜家也有轻重之分,却不愿明面上差的太多,正要叮嘱两句。那边周氏见她极贴心,又半句不提颜家,显然是因为张氏而对颜家也生了嫌隙,心里一阵得意,已然笑着道:“既如此,你便与老太太说一声,求了你表姐住在左近,玉暖坞也好,疏香苑也罢,都是好的,问一问她的心意,岂不更好?” “真能如此?”江萱欢欢喜喜看向江知博,看得他咳嗽一声,道:“这也是你的好意,只管说去便是。”这一会的功夫,他也想到了:依着张母的心性,对颜家姐弟必定早有安排,对苏瑾却只是脸面上的,怕是要受委屈的。有此一想,他倒觉得女儿说的不错,离着近些更好照料一二。 竟便点头说定了。 江萱瞧着时辰不早,便起身往张母所在的慈萱院而去。周氏到底有些不放心,便吩咐了宝霞跟着去:“你到底还小,言语未必周全,宝霞素来心思细,让她服侍你过去,我才能放心。” 她说得不错,江萱到了慈萱院,才踏入屋子里头,脚下一滑,仰面就往后头摔去。还是宝霞色色精细,早一眼看到地上滚了无数的佛豆,忙立稳了身形,伸手就将江萱搀住,一双眼已然横向一边站着的小丫头——她手上捧着的匣子里,里面还有大半的佛豆。那小丫头六七岁的模样,却是极精乖,双目与宝霞一触,便抛了那匣子,忙跪下来连连磕头:“姑娘饶命!姑娘饶命!”一字一句,竟带出哭音来。 见着这般情景,江萱不怒反笑,先看了一眼张母阴沉下来的脸,再一步步踱到那小丫头的跟前来:“我竟是成了个阎王,话还没出口,就能先要了你的命?老太太跟前,哪里有我说话的份?更别说你,没得惊了老太太的清净。”说着,伸手指了个丫鬟道:“你将她带下去,照着规矩让管事娘子罚了就是。好好的日子,表姐表弟不一会就过来,偏她哭天抹地叫嚷着,非得搅了喜事!” 那丫鬟惴惴看向张母,却见她神色淡淡的,仿佛跟前压根没什么事一般。江萱笑得更深了几分:“原来在这儿,我连着丫鬟也使唤不得,果真是尊贵人呢,轻易不动一步的。” 屋子里顿时一静,那丫鬟慌得也跪下来,却不敢说一句话。 旁人不说话,随着母亲郭氏来的江芸却看得心内不服,阴阳怪气着道:“大jiejie好生威风,平日里再没见着的,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郭氏咳嗽了一声,她才悻悻然闭上嘴,转头却看见江芙嘴角翘起,似有嘲笑的意思,心里不免更积下一团火,沉下脸道:“你笑什么!” “自然是三jiejie说得有趣儿,我才笑了一声呢。”江芙身为三房的嫡长女,比江芸小了一岁,性情口舌却半点不逊于她,话说的利索,嘲笑的眼神更是明晃晃的。江芸大怒,正要说话,张母冷不丁开口道:“姊妹们好好的何必吵扰。”然后又对那丫鬟道:“既然大姑娘开了口,便照着做,你看着罚,不能轻了半点!” 那丫鬟听得脸色发白,却不敢做声,只应了一声,忙伸手拉那小丫鬟。 江萱笑着道:“老太太说的是,这佛豆可不是旁的东西,原是老太太虔心一粒粒拣着念了佛的,却偏被这个小丫头一闹,被我踩了去。旁人见着了,还当阿娘没来,老太太见着我年纪小不中用,便索性拿着我作伐,好与爹娘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