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观冢(1)石脂猛火
江璟追得甚快,但一离开奥衍堂院落,却听不到半点动静,更无打斗说话之声,只有远处隐隐传来北霆门人声音,似正大批移动而来。不知文玄绪、殷衡二人一逃一追,去了哪里? 墙内,康靓风猛然喝声:“着!” 司远曦怒叱一声,声音大有痛楚之意,接下去又毫无声响。又过了三数个呼吸时分,忽听有大群人们鼓噪,接着又听一个有威严的青年声音喝住喧噪。零零落落亦有陌生的反抗斥骂之声,疑是逆党,迅即遭到压服。司远曦、韦岱儿这两名逆党之首再不曾出声说过甚么。 江璟微一侧耳,辨出那主持大局的声音并非黎绍之,而是曾在奥衍堂前等候师尊出关的大师兄刘冈,方知大批北霆门人不知何时已返入奥衍堂院落,正为那胎死腹中的逆谋收拾残局。想是司远曦已然败于康靓风手下,就缚于“奥衍堂”前。 又想:康靓风被司远曦斩了三道胸伤,虽未伤及胸壁,却是招招牵动痛处。而此人一路不曾裹伤,闯过拦阻的同门人丛,拜见恩师,终于挫败司远曦。一来因他委屈愤恨,在师父面前勇力大增,二来可见“奥支第一高手”确实高出侪辈太多!他立了这场大功,冷云痴是否就此将他宽恕? “以冷门主的脾气,爱徒和敌人私奔了,断不能让他再回师门,却有望免了他死罪,将他放逐。唔,一会儿若见康少侠离去北霆总庄,我可得现身,引他去和妘娘子团聚。” 江璟这些念头转了转,一面早从几株大树间穿出,来到火冢场边。远远眺见场中有数个小队的北霆门人来去弯腰忙碌,返身纵上了树干,藏身树间。 他从未亲入北霆门查勘地形,但北霆门是南霄门的世仇,双方曾彼此上门挑战无数回合,二派总馆内部的布局,在对方眼中从来便不是秘密。南霄门与李茂贞、李继徽父子互为盟友,以往江璟在西旌的长安宅第里办公,早已把北霆门的宗卷看了个滚瓜烂熟。以他优于常人的记性,莫说是去年才退隐,便是再过三年、五年,这北霆庄内的房舍院落布局,他也未必会忘。 他来时并未详加留意火冢场地貌,隐约记得是一片极为宽阔的平地,再过去即是北霆庄外墙,地面夯土结实,与一般门派的练武地并无二致,只是北霆门另有演武场,并不使用这不祥之地练功。不料上树一看,火冢场心大批弟子来去围绕之处,灯光之下,地面赫然现出一个巨大的长方形陷坑,若用坑边那些北霆门人的身量作尺,估量这陷坑,足可容下数辆马车。 “这墓圹般的大坑是甚么?莫不正是‘火冢’?火焰何在?” 但见场中又来了几个手提铜壶的北霆门人,与看守之人一阵商议,便提起手上铜壶,在陷坑之中倾倒着甚么液体。液体浓稠,有如油膏,江璟虽身在树间,也嗅到那油膏发出阵阵刺鼻气息。他们倾倒那油膏时,十分安静,并不闲聊,更无甚情绪,就如同吃饭穿衣般自然。 倒空了铜壶之后,又来了一批手持火把的门人,将火把往陷坑中轻轻一抛。登时火光滔天! 江璟久在西旌,又嗜读群书,心头记得四海八方的博物奇情,一见这膏油引火的惊人效应,心中便想:“是了,这是‘石脂水’。西域地底多产此种膏油,起火焚烧最是猛烈。原来火冢大会的火是以‘石脂水’引发,这火既是焚烧膏油而来,清水无法扑熄,必靠众人合力以沙土掩盖火焰才行。落入这‘火冢’的任何物事,必烧至融烂净尽也万劫不复!” 火焰升起之后,场中的北霆门人分列在陷坑四个边上,一齐退出十步,转身朝外,拔出佩刀,守卫着火坑。不一时,火冢场外亦有火光不疾不徐地移近,火光之旁影影绰绰,依稀见着乃是手持火把的北霆门人,身着玄黑色常规袍裤。 江璟心道:“这便来了。火冢之刑原来是用石脂水引火焚死囚犯。难道他们当真全体聚集观看?”当时,各地官府在市上行刑,观看的百姓向来极多,并不以为残虐,遇上情节重大之辈,聚观人民甚至有大声叫好的。这人心偶然之恶,江璟也不在意下。然而石脂水火焰绝猛,将活人推入火坑,这是千真万确的酷刑,远不是腰斩杖毙等等官府常用之刑可比拟,而焚身者虽是死囚,却亦是同门,强迫观刑,未免过于残忍。 他脑中回忆联翩,想起少年时听闻前辈们所述的北霆门故事,想起宗卷上所写的北霆门严酷纪律,“火冢刑”本身确是可怖,而在北霆门这样的门派,酷刑并不出奇。他难以接受者,是中秋夜强制门人观看行刑的规矩。从前他展读宗卷,本就对北霆门集体观看火冢的说法半信半疑,猜测那是南霄门人讹传又或加油添醋,岂料眼下情势看来,“火冢大会”之事,绝非讹传。 ——而个中尤其残忍的,既不是烈焰焚身之痛,也不是亲见同门焚身之悲,而是死囚被剥至**入冢,在门主和同门关注下翻滚号叫,这一场死前最后的羞辱和绝望。 眼见火冢场上人数渐多,肃穆静立,只待门主驾临,这些弟子里并无康靓风、司远曦二人,青派诸人亦未入场。 一切关键人物均未到来,江璟无须多留心场中状况,火冢大会的残忍之处在心中晃过,那是旁人门内的私事,不该他管,如何残忍也都罢了,他在西旌,自己都不知策划过多少陷害对手的决绝计谋。当前盘据他心头最大的事,莫过于殷衡回到中原的连串作为。 那些行为太过怪异,饶是他智力绝高,仍如同堕入迷雾:“殷衡要将黑杉令的秘密说与冷云痴知道。这是西旌的绝大秘密,连李继徽大哥也不知,殷衡,二宝你…你为甚么?为甚么?” “他带同双缇和兄弟在‘无宁门’安身,好不容易过上他渴求了半生的宁静日子,为甚么又来中原揽上这事?当初他为甚么要给新家起这不祥的名字?这是谶言么?或者早在暗示甚么?” “难道…难道一年前令牌失落,并非我在乱战之中疏忽,却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