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观冢(9)无宁门中
方才殷衡说溜了口,他心中实在想的是:“说不定待江大狗知道双缇有孕之事,还要怪我自己都快做人老子,居然全无慈爱之心。”想起从前联手,江璟埋怨他下手太辣的神态,颇觉好笑。原来这番出来,妻子应双缇产期已近,留在无宁门待产。接着又想,双缇自小骄纵,初尝怀孕辛苦,自己刚好不在她身边,回去可不知要挨多少顿好骂。“推算日期,我这还真的当了老子了!是五月里的生日罢……” 他心思牵在娇妻身上,不由异想天开、越扯越远:“三个月大的娃儿,算是个人呢还是条虫儿?可不知是甚么样的一团软呼呼物事?……我怎么就弄出了这样一个物事,以后可怎么待他呢?只不知双缇到时是否要刁难一二,才准我见娃娃?” 韦岱儿见他面上流露一丝温馨神色,哪知这恶鬼心里想的是新婚妻子和新生娃儿?一名女子怀孕之时,便不自觉会生出一种母亲心情,要竭尽全力维护腹中骨rou。眼下她这心情被触动,看着这恶鬼似还是有几分“人性”,便决不愿放弃希冀。明知自己这副身子拖不长久,要这冷血杀手等候到胎儿生下、助她讬孤,实只有万一的指望,仍诚心地道:“我…我不愿求生,却盼…却盼孩儿能平安生下,顺利长大。” 殷衡不禁皱眉,他对司韦二人毫无好感,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他看来竟是全无可悯。便指着身后密林的下山路径,道:“你趁着一口真气尚在,速速下山,遇到好心人家,助你避过北霆门搜捕,那么你和孩子都还有生机。再拖下去,连孩子也生不下来了。” 韦岱儿一咬牙,直言相求:“殷…殷少侠,你是西旌的殷少侠罢?我求你…求你带我下山,我实在无力独个儿走出这山野了……我韦岱儿有千恶万罪,孩儿却无辜。” 殷衡面露不耐,起身便欲离去。韦岱儿一惊之下,奋起力气,伸出未断的左手,抓住了他衣袖:“我和曦郎都死了,你将他讬给良民百姓,让他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好人,永不知爹娘是何等样的坏人,不是很好么?”说到此处,妙目泫然。她行恶自毙,甘愿就死,在火冢场中别有一股不输于男子的枭雄傲气。可是如今胎儿有了一线生机,若不是为了胎儿,便是遭受千刀万剐,也决不肯低头。 殷衡对她的愁苦只当不见,笑道:“西旌干的是甚么勾当?你称我为侠,不是当面骂人么?”韦岱儿意冷心灰,放开他衣袖,闭上了眼,泪水簌簌而下。 殷衡心中却在想:“这恶女子说的不是全无道理。那次…那次江大狗在户口宗卷里暗暗注销了一个名字,使我免于杀害那户人家的初生婴儿,他是怎么对我说的?他说,婴孩来到世间是全新的一个人,未来或许平庸,或许作恶,更或许是济民的英雄。无论婴孩的父母亲属和咱们有甚么恩仇,都与那小小的新人儿不相干。” 昔年某次,殷衡前往对头府中灭门。行前,江璟统筹敌情,照例将对头满门良贱的姓名、年龄、形貌查得一清二楚,才将卷本交予殷衡。然而江璟查到了府中有一个落地不久的婴儿,将婴儿的名字注销了。那个午夜,殷衡行动果如恶鬼,直杀到边厢一间小房,本以为府中人已然尽成冤鬼,赫然见到多出来一个婴儿,才明白江璟的苦心。于是洗净双手脸面的血渍,将婴儿好好地包裹携出,施展轻功,在天亮之时下到偏乡,把婴儿讬给了良善的富农人家。 ——“他还说,我若对小娃儿下了毒手,永远不能知道娃儿往后会长成甚么样的人了。” 殷衡暗叹一口气,向韦岱儿道:“你若能割舍得下,且让我想想。”韦岱儿精神一振,急忙睁眼。 殷衡忖着:“救人终须救彻。这女子没几天好活了,孩子催生下来,先天必定不足。双缇是个懒惰鬼,没学到她姨母几成本事,临时抱着医书上阵,一定不成。老霍治瘟疫很行,早产娃儿只怕对付不了……” “老霍”名叫霍龄,年纪最长,此时已逾五十,连同年轻的钱六臂、钱九命兄弟等人,俱曾是西旌能手,各人又各有独门杂学。霍龄青年时本是郎中,擅于解救传染恶疾,“无宁门”一批外来汉人,能够在一年之间立足于汉、羌、吐蕃三族混居之地,与本地人攀上交情,霍龄的医术功不可没。甚至牛羊马匹的疾病,霍龄将就着医治,亦都得心应手。 钱六臂此时岁数三十许,钱九命长了殷衡数岁,二人投入西旌之前,是长安市上杂耍出身。钱六臂施起百戏幻术,便似生了六条手臂,钱九命不但拿手吞火、断肢等玩命节目,更有一门无师自通的“走索”轻功,走索轻功是江湖艺人技俩,当然无法与殷衡师徒的“灵蛾翻飞”比拟,但投入西旌后用于刺探,仍甚管用。 今次东来,殷衡与绰号“阿六”的钱六臂同行,钱六臂为人寡言稳重,不似兄弟钱九命好动又唠叨,长途干办要事,是极好的帮手。火冢场上那巧妙之极的隐形救人机关,便是钱六臂所瞬间布就。 “说来说去,我救这女子总是揣测了江大狗心意的一念之仁,那便待他来时再作计较,他在奥衍堂见我现身,非追踪过来不可。这条狗子在江南做大买卖,有钱甚么都好办。”他与江璟大半年未通音信,焉知江璟肯定有“大买卖”做?这是他太过信任故人之能,也是不由自主把内心寄望当成了真。只不过他尚不知道,对江璟的寄望,的然且确成了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