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堕蛾(11)幽明长誓
钱六臂一直握紧双拳,瞪视着江殷二人的一举一动,听见这一声问,猛地爆出一声狂吼,向这里冲了过来。 首当其冲的二个天留门人不知此人是何来头,横过剑身,作势要出剑阻他。江璟喝道:“且慢!” 那二人一愣回头。江璟左手拇指撬开了手中那只瓷瓶的瓶塞,高高举起,说道:“你们对他动手,我便将瓶中药物倒个清光,令你们回返天留门前,一丁点也碰不着。” 众天留门人惊怒交集,那二人连忙垂下长剑。江璟举着瓶身,道:“让他进来。” 钱六臂昂然走入天留门包围的圈子,怒目如欲喷火,面上又满是失望哀恸,他原本已相当的寡言,此时更是不能表达心内种种,与江璟对峙了一会儿,沙声说道:“我打不过你。” 江璟一句话也答不出来。钱六臂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无宁门’里面,没有人打得过你,但是,没有人会怕,咱们会等到打得过你的那一日。” 江璟听了此言,微微点头,心碎已极,直欲仰天狂笑。阿六这句话便是说,今后无宁门的所有人都将与他为敌,一伙由殷衡带离了恩怨江湖的老兄弟,甚至加上双缇,今后与他一世是死敌了! 江璟问:“你刚刚看见了甚么?” 钱六臂道:“都见着了。你们争吵,你拔剑,向阿衡挑战……”再也说不下去,眼望殷衡尸身,厉声地叫:“我要带他回无宁门的家,交给阿缇。你若拦我,我拚命!” 江璟听见“无宁门的家”,忽然出了神,耳畔响起殷衡兴冲冲的语调:“喂,有人要叫我阿爹了,你知道不知道?”低眼看着殷衡,呆呆想着:“明明才向我说了那么多话,为我整了一桌好菜,他现下去了哪里?” 他随便点了点头,对钱六臂道:“应当让他回家的。你去罢!”让开三步。 钱六臂更不打话,走近前来,垂下的拳头捏得发白。他将殷衡负在背上,任尸身馀血浸透他粗布衣服,转身向西,朝着放马的山坳踏步而去。 江璟望着钱六臂走向远远的谷口,再度举起那药瓶:“各位,我有三事相问,若不能得到各位的回答,这瓶中的物事,我仍然要毁个干净。” 众天留门人盯着这瓷瓶,个个悚然。领头那女子尖声道:“你要问甚么?” 江璟心想:“这药物除令人如酒醉般狂喜外,定然另有邪门功效。或者在上位者当真对他们下了毒,这解药才会令他们紧张若此。”他并不在意详情,扬声连问三句:“你们上一回见到黑杉令,是在何地?文玄绪与你们是甚么干系?你们要黑杉令做甚?”他若询问对方何事追赶殷衡,已不能向殷衡寻求对证,便须从其它线索着手。 那女子冷然道:“哼,原来黑杉令不在你处。” 江璟道:“若然,我还多问甚么?我所问的三事,还请奉告。” 那女子道:“对不住了,一概无可多言!” 江璟道:“即使我毁去瓶子,你们也不顾惜?” 那女子目瞪口呆,一名男子惨然道:“哼,你便真毁了那瓶子,我等又有甚么可怕?我等倘若泄漏机密,回山后,一般的要送命,哪怕早死一天半刻?” 江璟暗想:“甚么‘早死一天半刻’?难道这药物还能制他们死命?那么他们为何又巴巴地服药作乐?”太多悬疑难以明了,却知那二人所言非虚,黑杉令确是下落未明。而说到其实,他并不介意甚么毒药,黑杉令既不能着落在天留门人身上寻觅,便不想再与这群邪派交涉,道:“我信你们了。”塞上瓷瓶,向那领头的女子投回。 那女子抢上一步抄住了瓷瓶,在塞子上用力掀了两掀,深恐瓶塞松脱。面上又尴尬、又愤恨。 江璟道:“你们折了两人,仇人也已不在人世——”平臂一剑刺出,在这空旷而毫无回音的草甸上,剑身竟发出了长吟,“你们倘若还不服,还要一人抵命,不妨便上前,连你们豢养的恶犬也拉上来。” 他说出这等话,全然地未经思虑,简直乃是他一生之所仅有。尽管他曾仗剑立威,但若这群不明世务又出招不知轻重的天留门人结成“画水剑”剑阵,并真的将那异域獒犬拉上来,自己决难有必胜的成算! 只是,自钱六臂负着殷衡尸身的背影消失在谷口,世上突然便少了甚么,要由他来弥补。他隐隐觉得:这么叫阵,殷衡平生那泯不畏死的样态,彷佛就会在自己身上重现。 几名天留门人听了此语,果然大为不服,一人回身招呼,拉着獒犬的一群少年少女立时向前走来,獒犬的呜呜低狺一下子近了不少。 然而为首的几个门人,虽是不通世务,却惯见门内的狡诈之事,听江璟这般挑战,反倒心怯了。那领头女子低声与人商议一阵,说道:“你武功过人,也不曾伤过本门人命,更没有怀着令牌,这又何必?不过,你一再干涉,咱们要问一问你名字。” 江璟浓眉微蹙,对方既不欲动手,他神智立刻恢复清明,再不赌气挑战,而姓名又岂能向这批不相干的邪派说起?便道:“我一介无名之辈,百死馀生,姓名又何足道?自今而后,倘若你们查知我再干预贵派之事,随时赐教便是。倘若没有,你们还能找到我,我定然扫榻相迎。” 他一言承诺,极有威严。那领头女子叫道:“行了,咱们走!”天留门人当即收剑,扛起两具同门尸身,顷刻间分向南北两个方位奔走退开。少年少女们拉拽着獒犬皮带,口中呼喝,跟着疾趋。草甸上共排成了三条灰色小队,齐整地施展“画水剑”身法,一下子退得极远。 但见灰色人影退至南北两边的长草丛,由长草与犬群掩护,陡然之间,同时缩入了地底,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离去。天地间转眼又剩了江璟一人。 ——便与他来时一样。然而这一回,茫茫世界当真只剩了自己。 江璟手腕一振,青钢剑断成数截,连剑柄落在地上,此剑既误杀知己,不能再留。这一下断剑,是按下一个绝命押,因为此时未能殉友,便断剑以作记认。 他将剑鞘掷在殷衡丧命之处的血泊里,双膝跪落,向血泊深深拜了八拜。直起上身时,草原看出去一片模糊,那血泊中已遍洒他泪水。 “你在生之时,你我从未结拜,却比亲兄弟还要好些。而今,你虽不出声,也不至于嫌弃我占便宜做你哥哥罢?你走前还叫了我一声‘大狗子’,那是不怪咱俩争拗、也不生我的气了,是不是?……” 他抬手在额头擦了擦,揩下一手血,那是叩头时染在额上的,还有拔剑时左脸溅上的血滴,是他与故人最后的联系。岳阳门的血债从来没有真正的债主,可是世事差错,殷衡终于血偿了。江璟当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只一劲儿将手掌放在鼻端嗅闻。灵敏了廿多年的鼻子,却甚么也闻不到…… 因为他彷如行尸走rou,身与心又似分开了,没有觉察自己正在痛哭、鼻喉哽咽。“双缇我是再不能见了。你我黄泉相会之前,我馀生只全力为你办成最后一件请求……” 他举首向西,那儿有他未曾到过的无宁门,住着至亲的小妹子、曾肝胆相照的同僚们,但是都过去了。唯一至死也不怨他的人,再也不能替他仗义了。 “无论你求我甚么怪诞之事,我都舍命去办。你既无其它事情吩咐于我,却要我养育一个女娃娃成年,这棘手之极的信约,为兄便应允你了。” ——我会将我一身本事,从文到武,尽数传给她! 祝祷既毕,也不抹去眼泪,举步便迈向放马之处,迳向来路驰回。其后十多年间,潜居“翻疑庄”,绝足江湖,既成湘楚一方首富,亦远避西旌“蛛网”于中原的重重搜捕,终至成就了造福桑梓的一座基业。 (第六章完) (卷一终。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