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凋花(8)良宵生怖
康浩陵只觉馨风拂面。这等女儿芳香,他一生中几曾领略过?妇女的寻常薰衣香料,他倒是闻见过的,义父李继徽家中的侍妾出来向南霄门人敬酒时,他便闻过几回;但眼前是来自成都富贵之地、头等娼馆的歌妓,薰衣香料可比节帅府的侍妾多了几分魅人气息,加上青年女郎的体香,直教他头脑微微发热,从双颊直红到了耳朵。 至于阿七要他看甚么,直至人家盈盈转回了身,他才醒悟过来:“她是让我瞧她身上未带兵器。”好在他虽是头晕面红,武人的根本素质仍在,阿七转身时,他的眼睛确实留意着她的举止,不仅知道阿七并无携带兵器,也瞧出她没有武艺,或是武艺极低。 阿七柔声道:“阿七身无兵刃,更无武功,请放心。再请郎君瞧瞧这个。”说着纤手一翻,右手用力将一块物事合在左手掌中。 康浩陵垂眼看去,只见白玉般的掌心里,清清楚楚凸起了西旌“赤杉令”的反面花纹。 “赤杉令”为极上等的红木所造,花纹是仿造黑杉令、以模子翻印而来,因此亦是阴刻而成。印在阿七那可爱的掌心中,便是凸纹了。康浩陵未入西旌,从不得经手令牌,连看也只能从王渡伯伯手中看一两眼,那花纹却看得熟了,心中一震:“她是‘左三下四’蛛网的手下人!怎…怎么我要找的人,竟就是我阴错阳差救了的?” 阿七见他神情大为震动,便知他领会了意思,即刻把令牌收起:“郎君从凤翔来,自然知道这不是王渡师傅手中的‘赤杉令’,而是仿造的令符,用于蛛网各级传令。” 康浩陵连忙谦逊道:“不必一直叫我郎君,我不是甚么高门出身,你也别一直妾身、妾身地自称。你若不嫌…唔,请进,请进。”他本要说“若不嫌男女有别”,但他年少不明世故,却不知这话对娼女该不该问? 阿七又微微躬身,才缓缓走进房来。这几步一走,房内的气息彷佛也被她的纤腰摆得柔软了。康浩陵在武人堆中长大,还欣赏不了这腰支款摆的妩媚,只觉这女郎从头至足、浑身上下,都真是好看,令人移不去目光。原本翳闷的客房充满了女子香气,他不由得大为紧张。 房内有条小几,二人便在几旁毯子上相对坐下。阿七说道:“眼下成都府城内外,四邻不安。郎君有事,尽可改日再探,何以还…还留在‘闲花馆’附近?” 康浩陵直言以告:“我杀了伪蜀宫的官军来救人,事情闹得太大,我怕公署的人前去府上sao扰,那我岂不是反而累了你们?我留在这儿,为的就是照看府上。我那时倒不知你是……” 阿七抬起眸子望过来,康浩陵不好意思地别过目光。阿七道:“妘掌门传达王师傅的意思,要你寻觅一个乐师,是么?” 康浩陵道:“阿七,你到这里来……” 阿七嘴角含笑:“我便是那个乐师,我是在闲花馆中奏琵琶的。康郎且请整装,我这便带你上闲花馆,要委屈你先乔装一番。明日我们一批姐妹奉了伪蜀天子的旨意,要进宫去服侍,进宫之后,必得搜身,公子混进了宫,便须改装,扮成卫士。你所要的物事,到得禁宫之中,自会有人给你。” 康浩陵一听要进娼馆,不由得大大愣了一下,随而想到这是任务所需,道:“是,请等我到邻房去向一个朋友道别,就随你去。可是…我去到府上,要扮成甚么,怎会委屈?” 阿七笑意忍不住更盛:“扮成女子。” 康浩陵张大了口,心想自己这副相貌身材,做男子还过得去,岂有甚么美貌可以做女人?看阿七这气派,“闲花馆”定是美女如云,个个才学一流,自己只怕连个村妇都扮不好,还扮得了名妓么?赶紧摇手:“府上总有苍头、家仆罢?让我扮男仆便是。你瞧我这糙样,任咱们赤派的易容术再妙,也决计扮不来你的姐妹的。” 阿七伸出纤手,将他乱摇的手轻轻捉住按下,很快撤回了手,道:“不,男子不得随同入宫,何况是娼馆的男仆?咱们总有办法。” 康浩陵只得硬着头皮应允。阿七又说:“今日事有不巧,没被宫中内侍选去服侍的几位娘子,遇上了那一群蛮汉。我本想将错就错,随着她们一块儿被掳,伺机搭救,顺便做你的内应。但如此一来,原先的方案便抖乱了,我要与宫中那一位接头,很有些为难。我正想,该怎么办才是呢?郎君就现身仗义了。”说着嫣然一笑。 康浩陵点点头:“多谢你夜半辛苦,前来寻我。今日之事别提了,唉,我实在鲁莽。”心想在城郊酒家遇人伏击之事十分诡秘,说不定闲花馆早已被文玄绪的手下盯上,须得跟她细说,便道:“有一事要跟你商量,后来我和朋友出了城——” 阿七轻轻摇头,五根玉葱一般的手指在自己掌心花纹上按摩,一阵拨弄捻捏,便如奏琴,令牌花纹慢慢消逝。她凝望着康浩陵,道:“急人之难,岂是鲁莽?我年岁虽轻,也听了西旌赤派不少旧事,多年来,赤派未有如郎君一般的人了。”言下大有落寞之意。 康浩陵一阵窘迫,被一个柔美如水的女子当面称赞,欣喜之余无话可说,岔开了话头:“说到急人之难,今日与我一起出手的少年,那才是人才,如果不是他,我救不了你们的。他来历不明,却是正人君子。嗯,后来我二人出了城——”又待要说文玄绪与一众怪客之事,却见阿七突然睁大一双妙目,神色惊疑。 康浩陵一愣,不禁住了口。 只听阿七语带惶急,说道:“康郎,你说甚么?我今宵前来,除了接你进闲花馆和蜀宫,便是要对你说,你在城里遇到的那人——”她说到这里,声音忽地哑了,惊恐表情丝毫未变。 康浩陵奇道:“那人怎么了?” 阿七未答一词,像是一尊雕了惊恐表情的人偶,身子微微颤动。 顷刻,阿七的身体斜斜倒下,一头栽在毯上,长发便如漫流在毯上的水波一般。从那带着花香的乌黑发流之中,流出几道细细的、腥臭的黑血。 康浩陵震惊已极,急跃起身,叫道:“阿七!阿七!”扳过她肩头。 一刻之前,这个佳人犹令得康浩陵心猿意马,这刻已是面颊僵硬,口鼻流血,眼瞳变得如同两颗没有光泽的石子,死时尚未瞑目。 (第八章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