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闯宴(2)栖身奢华
趁着娼女们列队上车,他闪身进了对面一条横巷,迅速除下外袍、大帽、草鞋,觑见兵卒正忙于检查娼女们所携物事,途人已被赶开,反而无人去留意那个挥鞭的兵卒。他胆子甚大,一溜烟便从车底爬过。到得对街,右臂猛然勒住了那兵卒颈项,将他拖到一幢大屋之后。 那兵卒一声不能出,双腿像青蛙般蹬了一会儿,便即了帐。康浩陵迅速剥下他的衣、靴、帽、刀,穿戴起来。又注视那兵卒的胡渣模样,调整自己的化装,暗暗盼望:“但愿其它禁军跟他交情不熟才好。” 他天性虽是义厚,但李继徽对他的教养绝非等闲,既知不能留活口,手下便绝不容情。 穿戴已毕,将那兵卒尸体穿好自己除下的衣服,藏在沟渠的落叶烂泥中,走出巷外。边走边拉裤带,装作刚从屋后解手回来的模样,提着鞭子,回到大车之旁站定。他再大胆,此时也不禁紧张:“最好此去都不必出声。” 想是这么想,此去不出声,岂有可能?康浩陵虽是民间习武子弟,但在义父与西旌前辈的薰陶下成长,对于藩镇府署亲军的规矩,纵不知全局,也熟得差不多了;那日在街中喝阻八个强掳女子的军汉,他甚至认得对方的腰刀是蜀宫亲军所有。蜀宫的禁卫军,便是由老皇帝王建还在当蜀王时的节度使亲军所建置而来。眼下,禁卫军运送一群新选的娼妓进宫,一到宫门的第一件事,只怕便是验令符、呼暗号。 ——他哪里知道暗号是甚么? 更棘手的是,那些原是亲军的禁卫军,十个倒有七个是本地乡民入伍。自己说得一口三秦乡音,连那义母都听得出来,一会儿在宫中学人说起本地话来,更是不妙之至。无奈任务在身,前方纵是油锅,也只得跳了下去,再看看炸不炸得烂了。 众兵卒检查已毕,原先骑马而来的便骑上马开道,步行的依旧护在车旁,当即开往皇宫。康浩陵混充那兵卒是个徒步的,他知道规矩,一边前行,一边不时挥鞭,沿途竟没有遭到“同僚”的起疑。 他挥着鞭子,低头走着,心想:“阿七要我进宫以后扮成宫卫,我这可不是提前成了宫卫了?” ※※※ 进宫初时,可谓十分之侥幸,一路未遭识破,全有赖宫卫行进中彼此不许交谈的规矩。每至一处关卡,便有军阶较高的门卫长声低呼暗号,康浩陵身周的兵卒们,便答以所约暗号,并将令符缴验。如此一共过了四关,来到收选歌舞伎人的掖庭宫。 康浩陵早已料到,每一道关卡所呼暗号均不同,掖庭宫前这一回,宫卫呼道:“建忠——”车旁之人便答以:“尽勇——”与先前暗号全无关连,暗号本身也没有章法。他跟着动动嘴巴,安然蒙混过关。 宫门前已有乐舞教坊的两个内侍在候着,见令符核对无误,分别去揭开了头二辆车子的车帷。 康浩陵所护持的是第三辆车,见闲花馆的娼女从前面车里出来,心想:“我可得乖觉一些,学着他们的样子办事。”便向车子接近一步,低头以鞭子撩开车帷。 宫门前的守卫立即发觉,一人指着他叫道:“没规矩的!你做甚么?” 那守卫一叫出声,前前后后的“同僚”登时全部向这里注目,第二辆车子旁的兵卒“咦”了一下:“老罗,你怎地——”偏头来瞧康浩陵的模样。那兵卒显然与那被掉了包的“老罗”甚是相熟,康浩陵虽低头遮掩,且有化装,仍被瞧出是张陌生面孔。那兵卒大惊喝道:“是jian细,捉住了!”车旁兵卒、宫门守卫,立刻向这里扑来。 康浩陵身子如箭,已向旁疾奔而出! 但听沿途锣声镗镗,大呼“捉jian细”之声不绝于耳,军靴踏地声、兵器在奔跑间撞击腰带的声响,更是一路朝着康浩陵这儿响过来。康浩陵一面奔跑,一面寻觅藏身之所,心中大急:“怎么与地形图不一样?”途上踢到了不少堆放的沙石木料,见前方一座凉亭貌似刚刚竣工,仍未启用,亭基旁堆着杂物与漆桶,他冲向亭基,身子陡地伏低,爬入亭基与杂物间的空隙,将身子平平地塞在缝中。 不多时,卫兵已至,四下搜索。但他所选的藏身之处实在太隐蔽,终于众卫兵一无所获,又往其它地方去搜索了。 他随身携有赤派依据“蛛网”回报所绘的地形图,那是王衍初登基时的宫殿模样,本来十分精细。然而蛛网虽是精明,却预料不到,王衍登基以来穷奢极欲,宫苑在半年之间又已大幅扩建,王衍意犹未足,还在想新花样,宫中尚有不少构筑工事正在进行。康浩陵一路被工事所阻,闹了个真正的灰头土脸。 他平躺缝中,暗骂自己:“蠢才,既到了掖庭宫前,接姑娘下车的事自然是内侍去办,我这个‘卫兵’岂可多手多脚?” 回忆在成都大城内,闲花馆外,当时姑娘们是由婢女揭开车帷的。要知道宫廷规矩,任何女子无论良贱,选进宫中无论充作使女、歌女、妃嫔,都是皇帝王衍的人,除非净了身的内侍,任何其它男子能避多远就须避多远。这层道理,康浩陵并非不知,可是他究竟不是在赤派习练已久的探子,临到紧张的关头,想把戏扮得像一些,反倒是自泄身份! 幸而这番惊险堪堪过了关,也不知在凉亭底塞了多久,听宫中四处动静小了,才悄声爬出。定了定神,仍旧按着地形图,缓缓地向禁宫摸索过去。 其后数日,他日间躲在一个池塘尚未蓄水的小桥之下,夜间则藏身于一座修筑已毕、匠人正在细绘图纹的飞廊,干嚼着粗糠饼,苦恼着手中地形图与眼前这一大片华美园林的方位关连。 那飞廊连通两座尚未竣工的阁楼,两边阁楼且不等高,楼廓沿着走廊斜飞,形势峻逸非凡,实乃当世创举。康浩陵当然不懂得留意工艺之美,他看中此处,是为了下边之人不易发觉自己,自己却可观望下方动静。 晚间躲在飞廊之中吃饭、静坐,宫中造景用的流水,不知被他喝了多少。夜夜总见得有宫中内侍捧着酒具四下忙碌,有时酒香阵阵传上,供奉皇帝的,自然俱是上佳美酒。康浩陵气闷非常,闻见酒香,更觉渴望,原想跳下去打晕了内侍抢酒喝,拚命告诫自己:“不可坏事!取得信物后脱身,还怕没得喝么。” 捱到某一夜,王衍的夜宴来到了这座飞廊之北的庭园中。康浩陵大喜,未料那一夜他却彻夜不得休息,原来王衍耍到天明,朝也不上。他只得保持警醒。隔日饮宴依旧是通宵达旦,总算他年少体健,两日不睡,还可捱得。 又隔一夜,康浩陵再忍不下去:“我总不是来这里看他喝酒追女人的。”于是理了理身上的卫士衣冠,从飞廊之畔攀上那座小楼,沿着墙角溜下,循着乐声与灯火,朝夜宴之处掩去。 他沿着一条溪涧缓缓蹑近,愈到前方,灯火愈明。见最外围站着二排更值的禁军,服色与自己身上相同,但他们自有编队,自己决不能混入其中,便停在了树下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