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击颅(7)佳人暗谋
此时成都城南,旷野之中,奴仆拥卫的二辆大车之旁,侍桐正肃立着向那白衣书生说话。那丑脸少女不再穿着宫女服饰,换了一身黛紫色衣裙,在一旁倾听,却未端坐车中,而是像个少年一般,豪迈地架着腿坐在了车夫位上。 只听师父问侍桐:“他们二人黄昏时向西北驰马?” 侍桐答道:“是。听说要去江边喝酒作别。” 白衣书生再问:“你瞧见那南霄门姓杨的少年,在化尸之前,悄悄撕下了死者衣衫一角?” 侍桐道:“是呀。当时他那个…那个朋友……”提起殷迟,不免遍身一片寒栗,“…背脊朝着杨公子,杨公子堆放尸身时,用身体遮掩着,将每一个死人的衣服都撕了一片下来。” 她惶惧不安,竭力掩饰,心中在喊:“那个毒誓,我没有照说,不会有报应的,不会的……况且,我说是杨公子杀的人,更没有提到割人头的事!” 丑脸少女插口道:“侍桐那时惊怕极了,还是勉为其难地睁大了眼睛,将杨大哥的举动看得这样仔细。师父,你可得好好奖赏她。”说着拉过侍桐的手,轻拍她手背安慰。 白衣书生微笑道:“回去让她告假休息几天,如何?” 那少女喜道:“好呀,我还要赠她几件首饰。” 白衣书生仰头望着明月,心下沉吟:“撕下衣料,那是要查验死者的来历了。南霄门即使想查,也没有那么多人手打听,这定是赤派的主意。那位‘杨公子’,或者已被接引入了赤派。不知那驰星剑的新锐少年本名为何?唉,我哪里知道当今出了甚么人物?” “杨公子”自然不姓杨了,“小孩儿出道不久,扯谎一看便知,却又是冒他门中哪位长辈的姓?”康浩陵骗得过侍桐,甚至骗得过那少女,可万万别想在他面前弄鬼。 他遣开了侍桐去打理杂事,转头斥责女徒道:“姑娘家这样坐姿,太也不端!在蜀宫里混了几天没曾出事,便以为自己是走江湖的女侠啦?” 那少女吐了吐舌头,当即垂足坐正。见侍桐与几名仆役走得已远,低声问师父:“师父,你为甚么派侍桐去?她受伤了,你可有看出来?” 白衣书生点头:“她才回来,我便闻见了血腥味。” 那少女一惊:“有外伤?我以为是扭伤了手臂。”扭身便要召侍桐过来,白衣书生立刻挥手制止。那少女知道师父定有深意,只得闷声道:“哼,师父的鼻子灵,天下无比无敌。” 白衣书生道:“伤在肩头,因此她一臂不动。可是她叙述小酒店中之事,却绝口未提怎么受的伤。一会儿上了路,只有你们两个在车里时,你问她一问。我瞧是杨公子的那位朋友所伤。侍桐只说杨公子与一个朋友相聚,别的总不提,又那样惊魂未定,很是可疑。” 那少女很不满意,抿嘴道:“师父,我问你呀,为甚么派侍桐去不派我?她武功练了没有几天,有等于无,不是害她陷险么?” 白衣书生道:“你说我为甚么派她不派你?” 那少女仍有嗔怨,心中隐约已猜到了师父用意,却不愿明说:“师父…师父料到了她定会被发现,所以……不,师父根本是存心——” 白衣书生道:“她武功低微、举止纯真,我让她与那南霄门人对答几句,好消去他对咱们一家的疑心。你留意到了么?我在城墙边注视那南霄门人,揣测他来历,他已察觉了,一定耿耿于怀。但那又是个十分实诚的少年,一路想着咱们的可疑之处,回去只怕要对妘门主顺口说起。” 那少女明白师父安排有理,只得应道:“是。” 白衣书生又道:“他偷偷保存死者衣物,我想着他师门的渊源,此人极有可能与…凤翔方面有所往来。那么更加必要消除他的疑心了。只可惜我未料到他还有一个朋友,出手伤人不由分说,也对侍桐甚是抱歉。” 那少女道:“好,那她这次的假可得放足十天。” 白衣书生苦笑道:“她家破人亡才卖进咱们家,放十天的假,可没有去处。” 那少女笑着叫道:“咱们宝凤山里,去处可多了。有我陪她玩、教她写字,师父免忧。”稍稍收起笑容,转过话头:“师父,你是否在盘算甚么?” 白衣书生淡然笑道:“唔,你总说我瞒了你许多事儿,想弄个明白。现今我让你自己去弄明白,你敢不敢?” 那少女意外大喜,笑容又绽了满脸:“这是奉师父尊意办事,自是勇敢万分。” 白衣书生道:“你不需我吩咐,便已是勇敢过头了。我就是担心你逞强有危险。” 那少女忙道:“真儿若因逞强而为人所杀,谁来照顾师父?” 白衣书生又是欣慰、又是伤感,道:“咱们须得回家好好安排一下,才能让你起行。” 那少女拍手道:“师父的安排定是好的。”忽然手一举,拆下了脸上一张人皮面具。 脸皮一揭,月色下登见她肤光照人,嘴唇轮廓分明、精致小巧,微微抿起,略见倔强:挺直的鼻梁之上,一对深黑眼瞳写满热切,却也透着早熟的复杂思虑。那张人皮面具甚么都替她扮了个相反,唯独遮不住她纤秀的长睫与灵动的双眸。 她一边揉着脸颊鼻头,抹去残余的胶屑,也不管白嫩的脸蛋搓得发红,笑说:“这回我奉师命办事,可以别戴这玩意儿了么?”清丽已极的小脸望着师父,等他回答。 白衣书生道:“你不爱戴,那便别戴了。长久易容,不免露出破绽。” 那少女欢呼一声,将面具在手上转着玩儿,忽道:“师父,那天有别人在,我没问你,这次出来怎地不乔装?” 白衣书生道:“你料不到我会来寻你,我改了装,你还认得出师父么?” 那少女道:“哪里会呢?真儿若认不出师父,便让我…让我…嗯,让我明天就变作一株野草,牢牢生在地里,哪儿也去不了。” 白衣书生忍不住摇头莞尔,他知道徒儿最是好动,一刻也不愿静下来,变作动弹不得的野草,这誓言真比“猪狗不如”还更毒,也亏得这小姑娘想得到如此别出心裁的毒誓。问她:“你说我为甚么不易容?” 那少女想了想,道:“师父是想着十余年岁月已过,这次出来走的又是夜道,当不必再像十四年前一般,步步戒慎。还有…还有……”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下去。白衣书生道:“你只管说罢。” 那少女敛起素日的顽皮模样,柔声道:“还有,十四年前最惨烈的那一回…交手,便发生在此处向西的北霆门附近。师父推估那…那方面的人,该以为师父再不敢入蜀,咱们反倒可以坦然行走。” 白衣书生却不置可否,摇了摇手,要她进车里去。那少女知道自己猜对了师父的心思,也知道此言触到了师父生平恨事,不再多说,乖乖地进了大车。 白衣书生招呼车夫出发,心想:“她容貌虽肖似父母,冷门主却未必能够留意。就如我赌凤翔方面认定我终生不会再入蜀,冷门主绝难想到那两个逆师弟子的后人会自己送上门去。再者,那一年韦岱儿驿馆产女,种种变故,北霆门多数是打听不着的……” 轮声辘辘,开向东南,他没有再向背后的山水望一眼。“十四年啊,十四年了,那年我在岳阳门遇见阿衡,也只比现下的真儿长了一岁而已。” 成都府已是蜀国帝都,曾经的大对头、西川节度使王建已经称帝又崩逝,而曾经纵酒壮游的蜀地碧水青山……已是难以重临的伤心地。 ——只除了一件事要着落在北霆门调查出来。那一件事,他自己不便亲身办理,但是真儿可以替他办。那是他这生无论如何必须完成的心愿…… (第十三章完) (卷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