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跳丸(2)慑魂犯驾
不一会儿,小船摇近江岸,抢在那人前头,众亲军纷纷跳上岸去,回头将那人截住。王衍遥遥望见,那人急忙勒马,跳下马来频频打躬作揖,似是受宠若惊,不久便跟着亲军上了小船。 那人上得船来,亲军各自归队。一班乐师歌妓不得王衍号令,不敢停奏,一路仍奏唱不停。王衍便在乐音之中接见那艺人。只见那人是个凡俗江湖艺人,略显老态,一脸脏污,一到自己面前,只是拜伏在地,一句话也不敢说,背上一个大木箱似乎颇为沉重。 王衍也不以为意,笑吟吟地道:“你耍的那手很好啊,平身,平身。还有甚么花样,耍给我瞧瞧?耍得好了有赏。” 那人慢慢爬起,仍低着头,不敢直视皇帝,默默侧身弯腰,背上木箱缓缓地朝前倾倒。 忽然之间,也不见他伸手开启木箱,手中便多了五只黑灰色的大圆球,他手臂急振,份量不轻的五球便如流星一般,向天空中纷纷飞去。那人向王衍恭敬之极地一个躬身,转身跃上了舷头。这时,那五个大球依次落下,那人在舷头来回腾挪奔跑,居然在舷头轻轻巧巧地耍起跳丸来。 王衍大乐,喝采道:“好!赏!还有甚么花样?”便有内侍捧着彩头上来,堆放于船板。 那艺人在船稍舷头奔上奔落,舫身全不见晃动。那人也并不怎么壮硕,但急奔之中抛掷着五个大球,丝毫不见吃力,自来“跳丸”之戏的道具,倒没见过这么大而沉的。乐音渐奏渐紧,那人的步伐竟似与乐音合拍,窜高跃低的动作又与旋律高低相称,手中掷丸的力道,更有抑扬顿挫,便像事先与乐师说好了,将乐舞化入杂戏一般。 王衍指着那艺人灵活变换方位的身形,向一班歌妓笑道:“这是个识得音律的卖艺人。” 那艺人如花蝴蝶般四处飞舞,表演花样虽多,但并不逼近王衍所坐胡牀,仅在歌妓与乐师的头顶上做文章,彼处也并无内侍亲军等人,内侍都围在王衍身后。那人的活动范围,甚是谨守分寸。王衍点点头,很感满意:“这卖艺的很识大体,知道天子威仪在此,不敢冒犯。不如便叫他到宫里的教坊侍奉。” 一曲将终,正是**迭起,那人手中的几个黑色大球抛接更速,连绵成黑色波浪,那人更在抛接中杂以筋斗、倒立等身法,一身黑衣与黑色波浪融为一体,与乐音呼应。已有五分醉意的王衍忍不住高声喝采。 曲子唱到了最后一个停顿处,演唱的歌妓轻轻吸了口气,抬了抬头,正待将那最后一句吐出,瞥眼见到空中落下一颗黑色圆球。大球呼呼旋转,原看不清甚么,但就只这一瞥眼,她瞧见了那人头大的黑球上依稀有着模糊五官。 ——那的确是一颗人头! 那歌妓下一句歌声再也无法吐出,尖声大叫。叫声感染了她身旁的乐师们,众人不受自控地惊叫。那杂戏艺人一扭身,接住了人头,朝那歌妓眨了眨眼,接着呼呼连响,手中五颗黑球向王衍飞击过去。 画舫船头乱作一团。亲军早被王衍遣到另艘船上,船头只余内侍宫女。大批乐器扔在地上,琴弦被众人踏过,发出种种刺耳声响。那五颗人头势道不停,旋转着朝王衍面前飞至。 王衍惊怖异常,话也说不出半句,一翻身便要跳下胡牀躲进船舱。咚咚两声,已有两颗人头落在胡牀前方,险些碰着他的脚。但见双头肤如树皮、五官变形,是两颗以药水保存了的人头。初时远远看去一团灰黑,是以头发包缠、药物浸染遮掩所致。 内侍们明知撇下皇帝逃命是死罪,奈何双腿不听使唤,全踉踉跄跄地后退。有两名内侍逃得太慌,噗通落进了江水,登时冻得在水中大呼救命。 眼见还有三颗人头即将击中王衍,那人抢上前来,背上木箱敞开,收去了这三颗人头。脚下一踹,船板上两颗人头即刻彷佛活了起来,朝王衍蹦去。 王衍虽荒yin无道,毕竟当惯太子与皇帝,并非一味懦弱,仍鼓起了勇气大喝:“大胆狂徒,退下!人来,将刺客拉下去!” 两颗黑色人头在空中昂起,那人不知使了甚么巧劲,两颗人头直似活物一般。王衍似乎听得那人微微冷笑,忽见他左手倏出,自己只觉额前寒风乍起,青光微闪,头顶上的冕冠被甚么力道给撞了一下,差点落将下来,同时额前一寒,垂挂的珠玉冕旒一阵响动。 王衍只道那人行刺得手,自己性命不保,再也顾不得天子威仪,惊叫出声。 那人一伸手,一柄短剑和两颗人头,都被他收了回去。这时大批亲军已经自他船跃上了皇帝的画舫,齐向那艺人冲来。皇帝面前不能露出刃锋,亲军各出拳掌与棍棒,大呼逼近。 那艺人急窜两步,绕到了王衍的胡牀之后,与王衍相距仍是极近。左手持短剑,右手中握着一把不知甚么,更不朝众亲军望上一眼,反身便跃下了嘉陵江,刚巧落在挣扎着的两名内侍身边。那人在水中不知做了甚么手脚,两名内侍啊啊两声大叫,也不知是否被杀伤了。 却见江水迅速弥合,那人再也影踪不见。水中却也不见有鲜血浮起。 亲军将一众仍在惊叫的乐师歌妓赶到其它船上,将乐器一件件抛进了江里,以防其中更藏有其它行刺违禁物事。几名亲军赶紧扶王衍在椅中躺好。王衍心头怦怦乱跳,伸手一摸额头,丝毫不觉疼痛,但总觉有甚么不对,只见几名亲军不时偷眼望着自己额头。他再伸手一摸,额前空荡荡地,天子冕冠上的一帘珠玉冕旒,已被那刺客割去! 原来刺客当时短剑出手,使了一股回力,因此尚未近身,短剑便已将冕旒削断,勾回到刺客手里。王衍张大了口,难明原委:刺客并不攻击自己,却割去了冕旒,是为了甚么?总不会是看中了天子冕旒成色上佳,要拿去变卖? 两名落水的内侍也已被亲军救了上来,簌簌发抖,前襟各自被割去了一块,自是那黑衣刺客在跃入江中时所为。 刺客以五个腌渍已久的头颅耍跳丸之戏,在蜀帝北巡的画舫上骇倒众人,于亲军不备之时,掩近了皇帝龙体,却仅带走一丛天子的冕旒、两片内侍的衣襟。此事离奇怪诞,然而阆州城里有犯驾刺客隐伏,却是实情,王衍不敢停泊,酒已吓醒,也再无心绪听曲看戏了。禁卫军全速上岸,追缉罪徒。 转眼间,正午的阆州城里便散满了官兵,逐家逐户喝问搜索。那名奉命以一百匹丝绢买了何家闺女的亲兵,也在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