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敷药(5)童稚渊源
忽听殷迟道:“阿娘,我都长大了,所有的坏人、仇人,不出几年便能伏诛,我一定让娘过上好日子。为甚么娘总想着过去,让自己伤心?” 应双缇不答,心中那个总对心上人耍性子的小姑娘在说:“我知道这不对,但便是不由自主,一遍一遍地想,醒着想,梦里也想。我越是伤心,越是欢喜。”淡淡地道:“这一年的遭遇,还有甚么要禀报娘的?” 殷迟仰头瞧了一会儿星星,才问:“我今次在中原,也查探了南霄门。想起娘说过,有个南霄门人小时候寄居在我们家,是么?” 应双缇道:“是,浩儿那孩子么,我记得他叫康浩陵。你遇上他了?” 殷迟听见康浩陵的名字,不禁一凛,隐瞒道:“没遇到,只是听人说起,南霄门主妘渟有这么一个弟子,驰星剑学得很好。” 应双缇轻哼了声。殷迟有些心虚,停了一停,接着问:“他母亲妘苓是在咱们无宁门自刎的,是罢?妘苓死前讬咱们将佩剑送去南霄门求情,所以妘渟收了这弟子。但是…阿娘却也希望他投入南霄门,平白受亲舅舅利用,究竟阿娘恨的是他家甚么?” 应双缇微微冷笑,道:“我未恨他们甚么。可是他母子是恶贼江璟所救下,并讬来无宁门的,恶贼如此着力帮助的,便不是好人。据你六臂伯回忆,你爹曾提起要去向康靓风和妘苓周旋夺令,妘苓也证实了此事,我对她从此再没有好感,只是不便表现出来。她既选择了一死向妘渟门主求情讬孤,正合我意。这些你一早知道了不是?我并不恨这些牵涉事件之中的人,我只希望这些人与事,个个惨不堪言。” 殷迟说不出话来。阿娘不劳心去恨那些人,却盼他们下场凄惨。这是一个心如槁木之躯体所发出的诅咒,他相信,阿娘当真不是费心去恨着康家甚么,因为恨人需要一颗心,阿娘早没有了心。 应双缇道:“你霍大伯和阿爹均向我说过,无宁门不是甚么真的门派,不过是一群偷生的野鬼。我初掌无宁门,甚么也不懂,就知道家里贫穷,每多一口人吃饭都是艰苦。你瞧你的九命伯,也是等无宁门积蓄多了,这才娶妻。多几口人,也还罢了…偏偏包袱是恶贼塞在我手中,我便吞不下一口气。” 殷迟自幼体会家中刻苦,心道:“换了我是娘,亦断不能包容与仇人有牵扯之人在家里抢饭吃。可是…康大哥不是坏人,品行自小一定能看出来。送给哪里养也好,扔给牧民也好,怎么送回了南霄门?”他心底却也知道,牧民是同样地穷困,养不起一个外人。而倘使换成他自己,真会容情么? “…不,若是我,只怕…只怕…”在脸上搓了一把,急急转开念头,实不愿承认:自己或会一剑杀了柔弱无辜的孤儿。 应双缇语气平静,续道:“世上每天都有惨事。你要明白,这人间,残缺不全方是常态。倘若一朝你心里有了甚么期望,转眼间便要看着它湮灭。越想太太平平过日子,下场越是不堪。我这样做,只不过顺着这作弄人的天意罢了。” 母亲这样说法,殷迟也不意外,试探着问道:“那康浩陵…我小时候到底见过他没有?” 应双缇道:“他母子寄居无宁门时,你尚在襁褓,也不算见过他。”停了一会儿,心中一动,道:“倒是有一件事…你婴儿时爱哭,我又没曾养过孩子,怎么哄你,你也不愿止哭。那个浩儿自己也年幼,看到了你,大约是觉得有趣,便逗着你玩。说也奇怪呢,他一逗你,你便不哭了,还冲着他笑,每试每灵。这么多伯伯抱你逗你亲你,你就是照哭不误。” 殷迟无声地涩然一笑,心中自嘲:“我见到康大哥就听话,原来是有渊源的。”转头望了望坟地中一株白杨,又想:“康大哥的娘亲便葬在那棵树下,要不要想个法子,教康大哥知晓,让他前来拜祭?又或是迁葬南霄门?…”问道:“阿娘,我出外行走江湖,若是遇上康浩陵,你说我该如何?” 应双缇有些意外:“为甚么问?” 殷迟道:“咱两家到底有过渊源,他当年那么年幼不晓事,人不能无情。” 应双缇轻声复念:“人不能无情,人不能无情。”酷然道:“世上何曾有断不了的恩情?更别说你们见都不算见过,我也没对那孩子存过甚么好心。倒是看在大局上,眼下还不必向他寻衅,往后自有他受的。但若他给西旌办事,那也没甚么可说的,一剑杀了便是。” 她话声虽轻,声调却痛。殷迟不知道阿娘与江殷二人的旧事,自不明白她“世上何曾有断不了的恩情”那一句意有所指。苦笑道:“他是驰星剑高徒,我可没把握能胜得了他啊。但若是…若是…若有机缘,或者我能令到他不为西旌办事。” 应双缇少女时原是个直肚直肠的姑娘,只在变故后才变得心神郁屈、沉缅愁思,儿子这话,她没听出不对,只顺口道:“又何必为了一个南霄门人费心?”心中却尽流过自己总在这白杨下所唱的诗来。 殷迟慢慢站起了身,从地下执起灭了的一盏灯,点头道:“是,我不费心。倘有人阻我报仇,或是与仇人有所牵连,自然是一剑杀了!”只觉自己的声音十分地遥远。 母亲并没应声,听她正自低吟:“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殷迟就着星月之光,瞧见母亲吟诵之间,眼色温柔,他并不知道她眼前看见与江璟时时结伴嬉戏的往昔。有一回聊起诗经,彼时她尚未和殷衡结缘,少女情怀,对这首夫妻情重的悼亡之辞甚有所感,向大狗哥道:“这个女子也真熬得住,良人死了,还能在他墓前吟诗,还能等待百年之后重聚,冬夜夏日,这样的漫长!要是我啊,一定没这耐性,当场便自杀随他去了。” 江璟摇头笑说:“你才几岁?人小鬼大,连意中人也未曾遇到,想这么多做甚?或许这寡妇有甚么苦衷,比如说,她为了孩子,非得多活一段时日呢?” 应双缇手指绞着发端,想了一会儿,点头道:“或者是如此罢!大狗哥,我想她运气不好,没有一个疼她的好朋友、好大哥,让她倚靠,谈谈心事。否则,她也许就不会这样悲痛,一心等死。”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应双缇微微苦笑,心道:“那时我又怎会知道,失去良人的同时,也便失去一个好大哥…那恶贼后来丧心病狂,有万般不是,从前这话却没说错。人生在世,尽管多历苦痛,竟不是想死便死得成的。” 殷迟不再说话,还剑入鞘,向母亲躬了躬身,慢慢转身退开。 回头望去,母亲娇小的白色身形裹在自己带来的黑色披衣里,诗歌吟诵之声在她身周轻柔流动,那珊瑚发钗的艳红,却已隐没夜幕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