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治池 3 翻义覆情
殷迟“唔”了一声,却不即答,一口气不停地连灌六七口酒,才坐了下来,眼望别处,缓缓说道:“从前有一位礼贤下士的贵人,也是青年岁数。他自己是个武将,握有兵权,却结交了些怀有异能的江湖人。他为了拓展秘密势力,养了一批杀手。他待这批杀手很是客气,虽然这批人尊他是主公,他却从来不把他们当作低自己一等的属下。” 康浩陵赞道:“这人很好啊。义父逼我读书,我读得虽少,也知道春秋时候几位赫赫有名的公子,就是这么做。这位贵人很有古人的格调。” 殷迟并不附和,停了一停,才道:“这批杀手是有组织的,开始领头的是一位武功高强的老婆婆,后来老婆婆的徒儿长到十多岁,表现特别突出,在众杀手中人缘也好,小小年纪,却待众位哥哥极为仗义,那贵人便命这徒儿继位。这师徒二人,创立了几种特殊的阵法,又对这群杀手善加培养,令得这批杀手无论是单独行刺、或是群斗,总是常有胜算。” 康浩陵听到“阵法”、“群斗”二语,陡地一怔:“义父曾说西旌青派当年尚未背叛之时,已发明方阵群斗之法。青派过去的大头目曾有个叫做神蛾月姥的,是不是老婆婆,不得而知,但外号既然有个‘姥’字,也不会是太年少的妇人了……”却亦难以想像,殷迟要说的当真是西旌旧事。他对这位生死之交极其信任,殷迟既自称没听过西旌,便是没听过。 殷迟续道:“后来老婆婆死了,这徒儿继续忠心耿耿地替青年武将办事。那武将未满三十,这徒儿就将他当做了大哥。他替他心目中的大哥出生入死,一共做了六年的杀手头子,六年之中,不知遭遇了多少危险。 他是行刺的杀手,遇险本来没甚么稀奇,只是他总感觉有些不对,似乎这‘大哥’表面上待大伙儿一片赤诚,临到重要关头,却总不惜牺牲自己人的性命。这位‘大哥’为了取信对手,攻其不备,在调度手下人的时候,总是拿他们当作了棋子,该弃便弃,从不顾惜。” 康浩陵皱眉道:“这可不该。虽说兵不厌诈,但人家赤胆忠心待他,怎能如此薄情寡义?该想个两全的法子才是。这位‘大哥’礼贤下士,难道是做戏?” 殷迟道:“可要伪装这么多年,却又不像。” 康浩陵沉吟一会,义父给他说的古人之事流过脑海,道:“这人若非作假,便是极为厉害。他平日待下属好是真,玩手段时的薄情寡义也是真,该放便放,毫不手软。这样的两面人,但盼我永远不会遇上。” 殷迟望着道路尽头,说道:“或许罢!那徒儿对大哥的情义虽厚,也并不是只知愚忠,他慢慢懂事了,心里也暗暗这样怀疑,只是自己身为杀手头子,这话是决不能对同僚说的,以免动摇人心。 他有一个要好的姑娘,和这批杀手没半点干系,他心里闷的时候,有时便向那姑娘倾诉。那姑娘虽也学武,对这些朝局斗争却甚么也不懂。但她深深爱着这徒儿,于是他说甚么,她都记得深刻明白。 那六年里头,被那‘大哥’计谋所间接害死的手下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新进人手不断递补,但这徒儿眼睁睁看着同僚牺牲,心里说不出的苦。他自己也曾经被‘大哥’阵前出卖,凭了顶尖的轻功,这才脱险。他本来是拚命惯了的,一死也不足惜,可他对那姑娘也是刻骨相爱,姑娘的亲人已不在人世,自己倘若也死了,谁来照顾这姑娘? 终于让他寻到了一个契机,带着十几位兄弟不告而别。他是不想干这杀手头子了,那十几个兄弟,也是在长年的颠沛流离之中灰了心的。他们出走,也不曾投靠别人,而是要去个‘大哥’找不到的地方,种地放牧,盼望后半生能过上安生日子。” 康浩陵点头道:“不告而别,不算是最好的办法,但那大哥这么对待他们,既无法说破,早些离开,也是自保之道。” 殷迟盯着他的双眼,扬起语调:“你也觉得这样好?” 康浩陵见他如此在意,有些奇怪,随口道:“本来么,为了报主而死,是应当的。只是…那大哥待他们也没多大道义。他们为了自保,被形势迫得离去,也不能说是错。” 殷迟仍不放过他,又问:“若换了你,你会怎样?” 康浩陵一愕,想了好一会,才缓缓道:“我不会走。若是我师父、义父这样待我,凭着他们的恩情,我也该拿命去还。那位‘大哥’是主公,地位便如师父一般了。” 殷迟道:“纵然教你心爱之人伤心,也要这么做?” 康浩陵又想了一会,道:“我现下还没有心爱之人,若是有,我自当替她找寻最好的归宿,让她忘了我。要么就不要认这个主公,既然认了,这个‘义’字总得拿命去守。” 殷迟扬眉道:“往而不复,算甚么道义?到你有所牵挂之时,未必便这么想了。” 康浩陵微笑道:“你年纪这么轻,怎地说话像个老头儿?我自己不走,没说天下人都得死守啊。若是你觉着走了的好,我也帮你。若有人负了你,我也觉着你无须对他讲义气。” 殷迟弄不明白这当中的分别,脸现迷惘。康浩陵道:“我自己怎样做,朋友怎样做,是两码事。我自己不愿辜负‘大哥’,这是道义;朋友做些甚么,只要他不干坏事,我必帮他,这也是道义。” 他顿了一顿,自觉好笑,在殷迟肩上拍了拍:“说得跟真的似地。咱们谁也不是那徒儿,都不是那大哥的部属,这么认真干甚么?你接着说罢,那徒儿与他的心上人,后来自然是结成良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