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治池 7 药池异变
殷迟再入川北峻岭、从天留门地道口跃入、返回断霞池畔时,已是九月十六。 他记着那“小谢”吞吞吐吐的话语,早已预想断霞池畔不甚安宁。但这是前往地底城的必经道路,必须由此处攀援长索而上,池边若有变故,他必然会撞见。他第一次闯山时,一落地即遭天留门人挺剑截击,后来知道这是自己身上的生人气息引得山中狗儿示警,此后他既在天留门行走,便佩有特制香囊。 然而从甬道滚落后所见情景,仍教他大感惊骇。记得每次到此,池边地方狭小,至多只有四人守卫,这时竟尔密密排满了天留门的灰衣人,人数虽众,却是死一般的静默! 这情景太过突兀,殷迟一阵发麻从头皮向背脊传了下去。饶是他胆大,也不禁退了一步,差点就要反身钻回那甬道。但见灰衣人尽管沉默,手上却忙碌不堪。定睛一看,人人各司其职,有传递药瓶、陶罐之类物事的,有头顶水盆的,有手持巨大水瓢的。断霞池上方的长索攀着一行灰衣人,正不停手地把同门手上的陶罐递上去,另一手则把各色药瓶传将下来。 池水中是何等情况,殷迟隔着人群却看不清。 这蚁群般蠕动的一大片灰色之中,冯宿雪玄衣泛光,长发垂地,正坐在断霞池畔,镇定自若地瞧着门人办事。她的一双赤足搁在池边,堪堪便要触到那艳红池水,她亦浑不在意。乍听得有人从甬道进入,却不曾引起狗吠,冯宿雪回过头来,向殷迟略一点头,并不说话,眉间若有忧色。 殷迟从未见过这女子担忧任何事,好奇心更是大盛。但一走上几步,立刻有两名天留门人过来拦住,道:“你在这里候着。” 殷迟道:“凭甚么不让我过去?我要向冯门主覆命。”说着从怀中掏出宋惠尊那只鼻子来,扬手朝冯宿雪掷了过去。 他这一掷是钱六臂的飞刀手法,势道甚劲,准头取得也好。一只鼻子飕飕穿过忙碌中的人丛直飞过去。冯宿雪纤手轻挥,伸出两指将那鼻子拦下,见肌肤粗褐有若树皮,当是殷迟在道上腌制了,倒是一怔,问道:“这鼻子却做甚么?” 殷迟朗声答:“这是那赤派头目的。当时情况危急,我只能割下他鼻子,动不了他头颅。你若不信,可派人去成都打听,看看九月初五,是不是有人在‘明氏布庄’门外杀了一名内侍。” 冯宿雪笑了笑,道:“你说是,那向来便是。”挥手将鼻子抛到角落,那里原来藏着一条狗,走出来将鼻子吃了。 殷迟一愕,心想:“这鼻子我是下了药保存的。不过,天留门的狗,想来也是服毒已惯,吃甚么都不打紧了。上回我带来的石灰加料盐渍人头,多半也喂了狗。”便说道:“这就好。我要上去歇息。”池中长索是唯一上山之途,他又踏前一步。两个天留门人竟然拔剑相向,喝道:“不许动!” 殷迟皱眉道:“你们管你们的事,难道断霞池的机密,我还能在这儿眼睁睁瞧着么?”他这是以退为进,心道:“最好你们硬是不让我上去,我多看一刻,便多明白几分。这可是你们不让我上,不是我求着留下。” 这简简单单的一招居然奏效,似乎连冯宿雪也拿他没法子。她摇首道:“出去鬼混了三个月,脾气一点儿没变。放他过来,我跟他说。”殷迟身前的天留门人便即撤剑让开。 他这一走近,才见到断霞池中央汩汩冒着一道喷泉,高约半丈! 他多次进出天留门,记得断霞池总是静如死水,从没想过这池水有无活水源头,心道:“难道世上真有血一般颜色的地底泉水?”又见攀在长索上的灰衣人不绝地往池中喷洒药粉,那些人的表情,均很有些惊慌。但药粉洒入池中,并不见有何动静。 冯宿雪打手势让他站在自己身旁,对他一眼不瞧,道:“不是咱们不让你上。你自己看,绳索上哪还有你立足之地?” 她这说法,殷迟倒无可反驳,索上早被群蚁列队般的天留门人占据。他应了声,眼睛四下转动,要找出池水之底有何古怪。 长索上一名天留门人骤然打破沉寂,颤声呼叫:“门主,看来…压…压不住了,是否须得灭…灭了那火?” 这话一喊,底下的人群彷佛一齐受到惊吓,尽管没人答腔,sao动害怕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离池水最近的几人,不由悄悄退开两步。 冯宿雪冷冷地道:“灭了火,丹药房还能干事么?这么多人,药房里的药量至多顶得三四天。再说,这池水又不是只炼一种丹药,可不能落个交不出货的局面。” 殷迟心想:“交甚么货?她要交货给谁?是…是‘韩先生’韩浊宜!” 连日来,殷迟陪着康浩陵,白天在青城山与蜀京之间来回探查“刺客”踪迹,夜晚同醉共宿,尽兴倾谈多日,已从康浩陵那儿将常居疑的故事听了个全。康浩陵略去了自己护送二件秘密信物的经过,也隐瞒了岐国方面对天留门勾当的揣测,至于常居疑在地道中向司倚真交待的黑杉令源由,他则并未听见。但常居疑与两个学生的往事,说之无害,殷迟和自己一来一往交换了那么多江湖故事,这一大段昔年武林秘辛,自是非与之分享不可。 殷迟一听,更无怀疑:冯宿雪在灼热高塔之侧密会的人物,便是常居疑的大徒弟韩浊宜。此人微服到来蜀国国境,有乔装了的晋军随侍,又显得对天留门冶炼和制药的事业十分熟稔,加之这姓韩之人年纪老迈,曾说起当年与一个远走他方的“老师”反目,除了韩浊宜外,再无第二人了。 康浩陵对黑杉令之事一无所知,殷迟却一听便即领悟:黑杉令与常居疑师生定有非比寻常的牵连。然则,韩浊宜觊觎黑杉令,以致与冯宿雪商议怎生诱骗自己道出令牌下落,那是理之所必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