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倾怀 4 探监差事
黎绍之凑眼往牢外一张,似在窥探看守之人是否已醒,心不在焉,摆手道:“慢慢再说罢!唔,天时已冷,我想个法子,让衍支的师弟妹给你送毯子冬被。师父虽说要饿你,终不成将你冻死了。”走出牢房,忽问:“你送信之时,可知道夏至清算的比斗会场在哪里?” 一听“夏至清算”四字,康浩陵立刻恢复了常态。南霄北霆的仇怨、北霆门人的卑鄙狠毒,这些自幼学会了的事情,又成为了天经地义之事。定了定神,说:“家师只吩咐我送信。据师兄们说,这会场尚未选定。” 黎绍之道:“在你蹲监这段日子,早已选定了。”顿了一顿,道:“便在本门火冢场。”语毕,轻手轻脚锁上牢门而去。 康浩陵耳旁“嗡”的一声,彷如听到了甚么噩耗一般。他双腿发软,几乎要站不住,胸中感到无限郁闷,又似有说不出的伤心。却不知道,清算之地选在火冢场,究竟有何要紧?过了良久良久,他才朦胧地想起了个中缘故。 他早已信了黎绍之所言的一切。这便是说,来年夏至节,南霄、北霆二门的五年清算,便在他父亲受刑虐而殉身之处。到那一日,双方踏足的那片夯土,是不知多少北霆门死囚的埋骨之地,包括他爹。 “…远远瞧了一眼,见你竟还直挺挺跪在一堆飞灰里,就知道你死得没眼闭……”黎绍之在夜祭时所述的康靓风死状,他适才并未想起。这刻伸手不见五指,这番话才一字一字有如利剑般戳在他心头。 黎绍之那夜还说了甚么?“…你到死都没吭一声……师哥知道你是不甘心,不甘心跟司远曦那叛徒同死,不甘心师父没先将他推落火冢……你死前见到韦岱儿让青派文玄绪救走罢?…” 现下康浩陵终于明白,定然另有内情。“那司甚么的叛徒是谁?是不是他害爹爹走上这绝路的?那姓韦的又是甚么家伙?此事怎地又与青派有关?文玄绪…啊,是文玄绪!我好糊涂,竟不曾留心他提到了文玄绪。黎绍之不知道文玄绪与天留门有勾结,我可知道!难道爹爹之死,竟扯上天留门?天留门曾派刺客杀了赤派的宋师傅——” 在此之前,北霆门、南霄门、赤派、青派、天留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恩怨,原来只当是江湖悬案,不曾真正上心。此时疑心父母之死与这些恩怨相关,再容不得他隔岸观火。焦虑之下,恨不得自己武艺独霸江湖,便可四处登门挑战,将牵涉之人一一打败抓来,严加拷问。 只是,也知此事决不能够。即令他一日真成了天下无敌,依他性情,也断不会去做这等事。 康浩陵睁大眼望向黑暗,自己幼年之时,那错综复杂而又牵连到今日的一桩惨案,便如隐身这黑暗之中,一时看不见,自己却无论如何要将之揪出来。他决心已定: “黎绍之对我不存敌意,甚至可说有些眷顾,那是看在爹爹的份上,再加上些咱俩打过一架的相惜之情。这人直来直往,藏不住话,我一定要将真相全盘套问出来。这一切,是天意!天意教我给北霆门拘禁,暂时受辱,却让我得知身世之谜!” ※※※ 然而康浩陵再见到的熟人,却不是黎绍之。 不知是否来得太勤,黎绍之深恐被同门识破,隔了二十多天也不见影踪,这当中,康浩陵被送了两次酒rou,其馀时候,只能挖出藏在茅草堆下的菜团和rou干来吃。吃到后来,虽说天冷,菜团也已酸宿,害得他泻了一回肚子。所幸,黎绍之倒是依照所言,让一名轮值送饭的衍支弟子顺道送了冬被来。 那名衍支弟子是当前资历最浅的一个,最不引人注意。下面再没师弟师妹,班辈在门中最低微——当时,正便是这番轮值送饭,司倚真才发现康浩陵受囚之事,其后才能将消息传给侍桐,进而为殷迟所无意间探知。 那日,她抱着一大垛毯子和冬被,在“旦夕楼”的梯级上慢慢行走,娇小的身子快被淹没,臭哄哄的被毯熏得她眼泪都快流出来。虽则她这位千金小娘与别不同,并不自恃身娇rou贵,能吃得清贫练艺的苦,但这等混杂了体味和霉味的陈年被毯气息,她可从没想过要闻。 楼门口有一份酒rou,那是楼上这囚犯十日一次的餐食。司倚真知道这是一个南霄门人,至于姓甚名谁,门人虽曾说起,但她辈次太低,打杂的活多,不得空闲与同门凑堆,没有人来讲给她听。这是她第一次踏足北霆门幽监之地,不知楼中关了甚么样的凶神恶煞,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我又多见了一些北霆门的事物。师父总说,要我甚么都留心看看,说我的身世线索便在北霆门之中。而那黑杉令如此机密,恐怕是藏在最不易为人想起之处,我多看一处地方,便多一分指望。” 她憋着呼吸,捧着被毯,慢慢来到廊道尽头的黑牢,开了门锁。廊道中的天光微微透入,依稀看见牢房中卧着一人,于是将被毯掷了进去。怀中臭物一空,她正待大口吸气,立刻闻到牢中更加臭不可当,吓得忙退开两步,叫道:“给你送冬被来了。” 康浩陵依照清理牢房的次数,数算日子,早知今日又是送酒rou的日期。连日以来,他早已冻得有些难耐,一听送被子来,直想欢呼。但那名衍支弟子还在门口,可不敢显得太过精神,只哼了一声,假装无力坐起,伸手扯过被毯,盖在身上。他蹲监太久,身上怕不比这被毯更臭?被毯再臭,他闻着陈年皂角混合臊味,也觉着香呢。 司倚真依着师哥师姐所吩咐的说话,喝道:“一会儿很快给你送酒rou,别在这一时半刻饿死了。”说着锁上牢门,下楼去取食盘。 康浩陵听她多说了这句话,口音不似北霆门中那些本地土生的弟子,婉亮的嗓音更透着十分熟悉,有些狐疑:“这女的说话听着好熟!又像是年纪甚轻。” 但听得锁匙哐啷作响,那女弟子端着食盘回来,牢门再度打开。这一瞬间,康浩陵心念大动:是不是放手一搏,跃起来抢夺锁匙、挟持这个衍支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