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悟剑 6 黑白暂隐
江璟失笑道:“你懂甚么?” 司倚真坚定地道:“我懂的。师父不是有心辜负主公李节使,你是累了,乏了。” 江璟一呆,这早慧的徒儿一言道中自己当年出走的本意,他竟不知如何置答。 司倚真慢慢地道:“师父十来岁便进了西旌,二十岁掌了黑杉令,中间经过多少难事,真儿想也想不出。倘若师父在西旌耽下去,只怕不到三十便满头白发了罢?我知道师父本性并不在此,你喜欢去厨房瞧厨子煮菜,喜欢品尝着零食读书,再不然,潜心修练回空诀、练师门的‘四十二路棍法’也好。师父不爱当探子头的。” 霎时间,江璟百感交集,心胸酸涩。 ——犹记自己也曾向殷衡抱怨,在西旌当差,二十岁便生出第一根白发,不伦不类,真不知往后如何了局。还被殷衡大大取笑了一回。前尘渺茫若梦,昔日的诙谐戏语,轻巧如长安的柳絮飞花,今时回望,竟沉重难负… 司倚真晶澄双眼偷瞧师父,知道自己说中了,又道:“师父不想弃李节使而去,在西旌耽着却好生委屈。若是真儿,最后必然依从自己的心,仍会离他而去。” 江璟涩然一笑,不置可否,又伸手在司倚真头上抚了一下。司倚真与其说是他徒儿,隐隐更像是他的异姓女儿,而她的善解人意,竟与自己繁复的心思颇有相通之处,便是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他本已不擅言辞,感动之下,更说不出话来。 司倚真道:“好,真儿明白啦。再见到康大哥,我便想办法哄得他学‘回空诀’,全了师父对李节使的一片道义。我在北霆门假装学艺,不能到处乱走,但自当留意寻访康大哥的下落。若老是见不到呢?” 江璟道:“这也不用忙,慢慢等待时机便是。来日若有缘,我也要再见见他,你传口诀总有不足之处,他必须得到我的指点。嗯,我见过他两回,一次在成都,你在一旁。” 司倚真大奇:“怎地还有一回,我却不知?” 江璟一时口快,说了便懊悔了,只得照实道:“那时你又还没生出来,他却已能叫我叔叔啦。我连他的父母亲一起见了。” 司倚真叫道:“师父,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江璟微笑道:“不是要瞒你。先前他说姓杨,我也说不准他是不是那孩子。后来你一说他的真姓名,我岂有想不起来之理?” 司倚真道:“我却没听他说起过爹娘。” 此事涉及司倚真的身世,偏生康靓风、司远曦、韦岱儿之间那段生死恩仇,是非难明,正是江璟不愿直言的,留待司倚真自行查证。正邪黑白,亦留给下一代自行决断。他略一迟疑,道:“他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下落不明。我隐居后不便出外寻访,与他父母也称不上有交情,便没在这事上费心。” 他顿了顿,留心着徒儿的神情,再道:“他既不曾提过母亲,或许在他幼小之时,他母亲也已撒手人寰,是以他因痛心而失忆,记不得了。这些我也弄不明白,你千万别跟他提起,惹他烦恼。” 司倚真忍不住央求:“师父你便全交待了罢。康大哥的爹娘也是西旌之人么?”她想,南霄门供养西旌,康浩陵的父母又极有可能是南霄门人,然则师父见过他父母,那是理所当然。 江璟却道:“不是。都说了,师父也不清楚。人家家里的事,你问来做甚?” 师父有意撇清,司倚真岂会听不出来?她却知师父的闷脾气,与武功一般难破,堪称天下一绝。师父要撇清的事,她无论怎么绕弯儿套问,也是问不出来。抿了抿嘴,瞪了师父一眼。 江璟侧过头,将复杂思虑藏过,心想:“我见到你康大哥父母那时,正是你父母与他爹同门成仇之日。北霆庄外、奥衍堂前,两番决斗,三人玉石俱焚、惨死火冢场。这等惨变,我如何寻得着一个适当的说法?我是局外人,怎么说都不对,帮康靓风夫妇说话也不行,站在你爹娘一边,亦不妥当,这事只能让你自己去查清。” 十五年前中秋夜的情景历历在目,江璟念头纷杂,司倚真一无所知,二人也未曾细谈下去。经过那一回深谈,至少,她更确定师父自认对不住旧主,毕生自咎,为了在乱世中保全李继徽的性命,不惜将独门神功传给一名毫无师徒之份的南霄门人。 这神功她自己在北霆门仍是暗暗修习,但自知是姑娘家,将来终究无法将武学传下去,而康浩陵不拜师,也不能替师父收徒孙,想到此处,忙道:“师父,你便收个男徒儿罢,康大哥不能作你门徒,我又是女子……” 江璟微笑道:“回空诀是我家传之学。你便如同我的孩子,往后替我将回空诀传下去,当仁不让。你是男是女,有甚么分别?” 司倚真突然结巴:“可我…可我往后…”她想说“往后嫁人了呢”,却出不了口。 江璟鉴貌辨色,知她尴尬,温然笑道:“师父自当替你寻一户最疼你的好人家,你这样的性儿,出嫁了也得自由自在才行哪。你未来的夫婿若不许你收徒,嗯,这个…师父有办法让他听你话,这个…‘回空诀’可不是强身健体练着玩儿的。” 司倚真险些格格而笑,一害臊,又忍住了。师父这是说,自己将来嫁的人要是看轻了自己,不许她像男子一般收徒传艺,师父一定替自己出头。她眼中的师父为人温谨,绝非恃武作恶之人,怎知一想到女徒要被人欺负,竟说出要以武力威吓对方的允诺来。 ——荆南小村,一举屠灭八个江湖豪客、只为替西旌争一口气的那个白袍青年,司倚真没有机会认识。那个青年谈笑间替李继徽坑害政敌的狠,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日的师徒密谈,便在师父那慈父般的允诺、与她的闺秀旖旎情怀中结束。 这时司倚真在北霆门女弟子寝室,独坐窗前,想到此处,脸上又羞红起来:“怎地想来想去,又想到这上头了?” 她执笔踌躇,直至月光从窗前移开,恐怕师姐前来训话,才一鼓作气地将康浩陵入监之事交待了,究竟没写康浩陵对她表白情意的那一段。末了,依着她给侍桐写信的惯例,在信末加了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