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酬书 4 匿名通诚
传闻百年前,有人无意间在江湖之上得到一面古镜,揽镜一照,竟见到自己五脏六腑历历在目。亲友传观,也见到自己骨骼脉管悉数出现在镜子之中。人人惊悚莫名,反胃呕吐不止,当即将这古镜抛了。侍桐的小娘子在信末竟尔发出异想:也许那是神医的秘宝呢? 她写道,有了这神仙镜子,医者问诊也无须费劲了,拿镜一照,哪处脏腑出了问题、病灶躲在何处,不是一目了然么?这正是行医救人的绝好辅助呀!那位姑娘又神往地说,若有机缘,真想亲身照一照那镜子。 殷迟未曾听过甚么古镜故事,对这传说半信半疑,但不知怎地,却让写信之人的评注吸引住了。“这位姑娘一定是个精灵人儿。映人内脏的古镜,那可多吓人,她却半点不怕,不以为是妖物,反想到了行医济世上头去。嗯,她不但大胆聪明,也是个好心肠人。不像我。” 殷迟身中剧毒,且忧心康浩陵处境,身心折腾之中,读到这些传奇,总算稍微感到了心头松快。这二则短短故事教他想起了幼年在无宁门的时光,听母亲讲故事,也翻看母亲藏书,那时只觉世上无奇不有。当年应双缇跟着殷衡仓皇远走边疆,带不了多少行李,何况是闲书?半卷手抄稗志,早被童年的殷迟翻到破烂。 可是,他还是最喜欢听故事,这脾气长大了也没改。康浩陵对他讲剑南农家的往事,侍桐对他讲主人与好友赌赛厨艺的趣闻,殷迟都听得兴味盎然。 他自然不知,应双缇与仇人江璟自小青梅竹马,是常常一块儿说故事看闲书的。他不知道司倚真偷看的师父藏书,从前便是自己母亲爱不释手的消遣。他更不知这位“小娘子”是大仇人的女徒,与自己实属死敌。他只知这位姑娘也想搭救他的康大哥。还有,这姑娘有着鬼灵精的心思,更与自己一样,爱看野史怪谭。 他向店东借了笔墨,决意以匿名身份,偕这姑娘共图劫狱。回信既是匿名,也不讲究礼数和文采,上款也免了,迳说正事: “康少侠受困穷凶。小娘子厕身虎狼,某义不能辞,愿奉周旋。未敢贻累小娘子,当孤身破狱。乞示旦夕楼地形。” 他原要自称“小子”,又不想让人家姑娘当成没本事的逞强少年,是以自称为“某”,那是有意骗得司倚真把他当作前辈高人。这信直截表明:康大哥处境堪忧,姑娘你又被虎狼围绕,只有我出手,供你驱策,那才是义不容辞。 他犹疑了一会,忍不住又写:“水画之事,殆非虚妄,某亲见天留门画水剑术窍要,固知水画神技尚存,尽藏天留门。某非敢自负,盖忝习此术而有所恃也。” 这是要对那位姑娘表达谦逊:水画之技如此神妙,前人书上都写得有的,我侥幸学得,才会大胆请缨救人。接着又写:“古镜难求,他日江湖……” 他执笔沉吟,满心想要写道:你若能协助我救出康大哥,我感念你的恩德,他日我到江湖上寻得古镜,一定拿来送你。可是自己和人家素昧平生,对方又是个富贵人家的闺女,贸然匿名回信已是过份,怎能如此攀交情? 他忽觉不好意思,取过碎纸,将古镜云云等句子粘贴住了,改写了几句,署名处留下一片空白,封起了信,便去找侍桐,要她讬店家投递。 侍桐不知殷迟捣甚么鬼,殷迟闹了半天,她始终在院子里发怔。殷迟此时对那位“小娘子”大生好感,出来见到侍桐魂不守舍,也有些歉仄,走到她身旁,问:“你一直在等我?” 侍桐道:“是…不,不是。” 她想若坦承自己在等候,殷迟说不定要嫌自己腻烦。她难以措辞,一顿足,正想回房,手上却被殷迟拉住了:“你在等我,又有甚么出不了口?我知道你会等我的。” 侍桐被他拉住手,虽说两人早已亲密异常,刹那间仍红晕满颊,怕自己家中的仆妇瞧见了。殷迟将她身子拉近,低声道:“你替我投了这封信,好不好?要帮你家小娘子救那位康郎,这封信非递到她手上不可。她读了信,便知有人暗中相助。” 侍桐吓了一跳:“你…你写信给我…我家…我家小娘子?” 殷迟坦然道:“是啊。我不会连累她的,只要她告诉我大牢的形势,甚么危险都由我出头。我读了她的信,想她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谅来也不会被我的冒失之举吓着。” 侍桐不知怎么反应才是。她见过康殷二人共处,知道殷迟对康浩陵心折之至,他对康浩陵的挂念是千真万确。自己在救人之事上帮不了司倚真,殷迟是个外人,不会令北霆门疑心,武艺又好过自己太多,若愿相助,那是再好没有。可是这封信一递,岂非向小娘子承认,自己身旁一直有个过路的男子相伴? 而殷迟身世复杂,她再单纯,也知他是个棘手人物,小娘子若追问,何以惹上此人,那该怎生作答? 殷迟大约也猜到侍桐何事犹豫,握紧她手,游说道:“府上小娘子一救出康大哥,心里一高兴,甚么都不会怪你的。你姐妹俩很要好,是么?” 侍桐道:“是,可我是下人…” 殷迟轻轻摇着她手:“咱们帮了小娘子这一回,她便开心了。你也想她开心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