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酬书 6 童心酬唱
原来,殷迟竟在信末写了个故事给她,作为报答。他因同仇敌慨之故,对这位姓名不详的“小娘子”已感到亲近。而他决心匿名,面目藏在书信背后,原本就任性的作风更是管不住了。他看了司倚真的信,觉着她也是个行事不问常理之人,一定不会怪自己的。 他猜对了,如若不是牵涉劫狱大事,司倚真定然兴高采烈地覆信给这位“新朋友”,和他谈谈说说、一唱一和起来。然而司倚真是知道天留门与画水剑的,不免有所顾忌。眼看月上天顶,时辰不能再拖,她有了主意:“这人怎么说,我便怎么应,且瞧他下一着如何。” “师父教回空诀,总提点我劲力须退步静待,直至对方之力涌到,才加以导引反激,若不曾退那一步,反击之力便会削弱。这‘退’字,是回空诀的要旨之一。我先退一步,方能知道此人虚实。再说,他既与康大哥结交,又得侍桐信任,或许真是好朋友!” 思虑已毕,司倚真回房挑灯写信。自来习武之人识字不多,满室的女弟子,也只有司倚真才这样三天两头地伏案书写。但她平素应对得体,有甚么杂活便争着做,虽是班辈不高、出身富贵,却不招人嫌忌。熬夜写封家信,也没有人来闲话。 她不知对方是谁,只得含糊其词,感谢对方拔刀相助之忱。并应允道,一旦明白了大狱地形与换更时辰,立刻便会向阁下说知。又道,我对侍桐及一干家人挂念殊甚,请侍桐在信末报个平安。 “这人若是挟持侍桐的恶人,我问候与不问候,也是一样。只盼他是心急救康大哥,急得过了头,才如此冒昧……他写来的故事没头没脑,我却怎生答他?” 来信的结尾写道,尝闻前朝宝应年间,有人夜半投宿江南荒庄,见到四个衣着各异之人,齐聚在月色下吟诗,抒发平生之事。那人隔户观察,只觉诗义隐晦,甚么“嘉宾良会清夜时,煌煌灯烛我能持”,听不出四人是甚么来历。四人也不管有人在堂上,你来我往地吟和,互夸互赞,直似魏晋时自负放荡的文人一般。 通篇记述,透着又是神秘,又是清逸。这匿名高人又写:我初见这个故事的时候,不过九岁,对行走江湖十分向往,便猜想,是四个有狂生气概的江湖异人罢?读下去,才知不然,你道那四个是甚么人? …第二天投宿之人一瞧,空屋里只有故杵、灯台、水桶、破铛四件物事,是它们幻化人形出来玩呢!吟诗曰“能持灯烛”的那家伙,正是座灯台呀。你听过的故实多,你想世上真有这等事么? “物事成精幻化为人的传说,一点也不稀奇。最迟在晋代,乡野间便已有物事变人的传闻了。任一个孩子都听过,他是装懵,还是话中有话?” 司倚真想不明白,只因她不知殷迟自幼除了被母亲教导经籍诗书,便是为了报仇而练功,哪来甚么听故事的童年?仇人名字与籍贯府县,殷迟记得和那半卷稗志一样熟。他对江湖的想像,对中原未知世界的向往,尽都寄讬在那半卷作者不详的杂拌儿手抄书里了。 他背着血债,早知这世界邪恶,但人性里善良的一面,又令他隐约盼望有些美好与神奇之事,只是不敢明着去想而已。这份隐匿的童心,在向着一个陌生又聪慧的姑娘说孩子故事之时,挣脱了血腥丑陋的屏障,终于能在墨迹间抒淌! 司倚真却未懂得领情:“那人写这一段给我,若是武林哪一派的暗语,我也解不来。老老实实给他个笨回答便是。” 主意既定,便写:你说的那故事,我也读过,是德宗皇帝时宰相牛思黯的着作,主人公名叫“元无有”,那就是暗喻这故事原本是子虚乌有呀!她又心想,灶下物什出来吟诗也没甚么,一部《搜神记》里都不知有多少,她翻师父的书,是记得很熟的,便拣了二则答他:一是空宅子里的金银和杵半夜化人的故事,二是秦文公砍伐树精的传说。二则均是死物变人的故事,与对方写来的故事相应。 “他看到我这笨回答,该知我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了。只盼他能让侍桐写几个字给我,便是画个花押,我看了也放心。” 她将对方的用意猜得太复杂,岂知殷迟一派纯真,全无言外之意?五日之后,覆信便捎来了,请了镇上替人跑腿的赋闲子弟专程来送。 司倚真这五日中忧心侍桐,练刀练得恍恍惚惚,好在她本来便装作悟性低微。收到覆信,好容易捱到晚上,拆信时双手都不由颤抖了。 信笺二张,第一张墨迹清清楚楚,是侍桐有些稚拙的字迹。侍桐跟着她日夜习字,这笔迹决难认错:“侍桐很好,家人也好,盼望夏至后相见。” 第一张信笺上便只这一行,并未交待那匿名神秘客的来历。句子虽俗,字迹虽劣,司倚真见了却掉下眼泪来,浑身有如虚脱。这时才知自己多牵挂这个名为奴婢、份若亲姐的密友。 侍桐既安然无恙,还连带众仆从的平安一起报了,司倚真心中大定,拭去喜极而下的眼泪,便翻开第二张信笺。那位神秘客再出何招,她也不怕了。 第二张笺果然是神秘客的字迹,比之侍桐真是好得太多。司倚真这时心怀甚畅,留意到了字迹这等细节: “这手书法不像是江湖武人。除非是师父那样文武兼修之辈,才写得出。但这人能使画水剑,又有急人之难的义气,侍桐上哪儿结交了这么一位人物啊?”这等人物居然会巴巴地跟自己交换故事,童心极盛,这可真奇了。 信上开头只说,康少侠在牢狱一天,便多受一天苦,甚盼司倚真早些赐告旦夕楼详情。接着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人化为虎的传说,大意是说,有个叫张逢的人某日赏玩风景,心情甚好,在草地上翻转酣睡,居然化作了一条大虫。后来还因为肚子饿,嚼了一个路过的官员。最后他流浪多时,百无聊赖,又不觉间恢复人形。 神秘客问道:依你说,死物变人不稀奇,那么人化为走兽呢?你听过没有? 司倚真哑然失笑。她听师父和家里矿场里的工人说过乡间“斗歌”的习俗,只是不曾躬逢其盛,倒没听说过斗讲故事的。这神秘客不知何故,显然是和自己斗上了。可自己若讲赢了他,又不知有甚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