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败阵 7 悲踏冤魂
康浩陵在出手之前已料到这局面,他绝不想杀黎绍之,早已预算:“剑刃一触到他右耳,我立刻偏转剑刃,削下他头发。万一失手,顶多削去半只耳朵,绝不伤他性命。” 可是他没算到,高手对战总有难以计及的变化,黎绍之的内劲和斩势,逼得他这一剑比自己所想勇猛太多。而他的心志,却落后于他的身体,可说心意仍未进入“高手”境界,导致剑和手臂便像一道真正的闪电,自有主张,一劈而落,绝不容情,哪里能让他的心去控使? 说到底,康浩陵没曾想到的是,这确然是一场高手对战,只因他从未想过自己已然更上一层,足以与黎绍之比肩。而他往后跻身高手之列的开端,便是与黎绍之的数次对敌。 高强的武功,有赖高强敌手来激发。更何况,黎绍之的武功正与他互补,那才是前人“旦夕篇”的本意。 剑刃距离黎绍之右耳越来越近,他再难挽救败势,身子强力扭过,大喝一声,反手挥刀的左臂暴长而出,改为砍向康浩陵右肘。倘若去得够快,尚能在剑刃触及自己头颅之前斩去康浩陵右手,如此便只是失掉一只耳朵。可是能否当真阻下那一剑?在这一刻,他无法判定,亦是不可能有馀裕去想。 夕阳光辉反照在康浩陵的剑身,在火冢场心的地面洒落光点,有如火光,更映得上方康浩陵的剑势如虹。康浩陵在此场比斗中从未跃得如此之高,然他并未留意,汗水滴滴滑落眼中,景物模糊,他仍只看见黎绍之那一只右耳。 以“电驱刀”路数使出的剑速在旁人看来虽快,在他而言却是缓慢无比。此时地下的闪动光点映入汗水浸湿的朦胧眼帘,一瞬之间,他突然全身发冷。 这些光点,可有多像火焰在土地之上跳动。 ——“你死的那晚,我一眼也没朝火冢里看,我只觉着火是烧在自己身上……” 黎绍之在八月十四深夜暗祭康靓风的言语,轰一声在康浩陵心中响起。 “你到死都没吭一声,直烧得融了烂了,也没半点声息。师哥知道你是不甘心…后来收拾火冢,我远远瞧了一眼,见你竟还直挺挺跪在一堆飞灰里,就知道你死得没眼闭……”地下的光点,在错觉中不断放大,终于成了熊熊火焰。 自己大展身手的比武场,积压着一层又一层的北霆门人尸身,当中即有他的生身父亲,四岁以后便仅能在梦里遥遥相见的父亲。当他踏步上前扭身飞跃,正是以这无数冤魂垫脚,正踏在父亲的尸体上! 他一念及此,腹中翻涌,差点作呕,高举着剑的手臂一阵酸软。父亲的冤魂会对他的剑法说甚么?是欣慰他领悟了旦夕篇,又或是为了他将来不容于两派的前程而忧心? 整场比斗,康浩陵从未想起过这是父亲丧生的火冢场,他只想赢,只知道这是自己师门和对头的决胜之地。火冢场的土地每年中秋过后均重行填平整顿,怎么也瞧不出行刑痕迹,但是他终究想到了这件惨事,在决计不该分心之时,偏偏想起! 黎绍之反应何等快速,一见康浩陵神色不对、剑势稍缓,立即找到可趁之机,一腿飞出,正踹中康浩陵小腹。 康浩陵及时鼓起肌rou,受了一踢,真气略泄,身子往下直落,那一剑却仍颤抖着不曾劈到黎绍之右耳,而准头已失,气势亦馁。他勉强将这一剑劈了下去,去路歪斜,再没半分电驱刀的威力,猛然间右腕一痛,黎绍之刀尖已刺入rou里。 黎绍之一刀容情,并不斩断他手筋,趁着他手腕一颤的当口,反过刀柄将他长剑砸飞。 断剑飞出,全场大哗。南霄门人是跺脚可惜康浩陵的落败,北霆门人是为了黎绍之的反败为胜而鼓噪欢呼。黎绍之为防康浩陵更出奇招,右脚随即踢出。康浩陵亦踢腿挡开。但北霆门拳脚功夫实胜过南霄门,黎绍之临敌经验又多,紧接着换左腿飞起,仍印上了他胸膛,将他踢出数步。 康浩陵转脸瞧着自己佩剑落在数丈外,面上仍留着激战后的微红,眼神却如死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了甚么,在右腕与右肘xue道按压数下,紧握手腕,止住流血。在这之前,鲜血早已滴落地下,而脸上的伤口他竟是全然忘记了。 胜败如此分明,领头的公证人雷元疆也不拖延,朗声便道:“北霆门胜!依方才这位…嗯,这位南霄门小兄弟所言,这一场了结两件事:巴州是一桩,这位小兄弟被囚北霆门,则是另一桩。” 冷云痴微笑道:“多谢雷师傅裁决,多谢各位公证的前辈辛苦。” 向妘渟远远抱拳:“多谢相让。” 依照规矩,巴州闹事的南霄门人便到一旁的草棚中,让公证人瞧着,对代表北霆门的刘冈赔罪,说些“就此揭过”的场面话。 康浩陵对这是非不分的结果无能为力,因为自己确然是败了。他听见师父叫道:“浩陵,别忘了规矩,到那边棚子去。”便去拾起断剑,向草棚走去,要去承认自己给北霆门羁押是罪有应得。他百般不愿,又回头看了黎绍之一眼。 黎绍之逃得性命,这才发觉自己微微打颤。他在比试中一直感到愤激,但此时胜负已分,想起这名后生小辈竟逼得自己如此狼狈,而这人又差点成了自己的师侄,忽然心情奇特。他见康浩陵望过来,说道:“若非…若非你…黎某可不敢说能胜你。你好自为之罢。” 究竟“若非”甚么,康浩陵也不明白。可是黎绍之表情显露深意,若说他看透了自己为何临场气馁,那也并不出奇。一时无言可答,只好说:“我那一剑并没取你性命的打算。” 黎绍之道:“我自然理会得。不过你控剑仍无法随心所欲,嘿,要杀不杀,可也难保不出错。” 康浩陵心中一动:“他这是在提点我,说我手上功夫已高,但心里还糊里糊涂。他要我的心性也朝高手之途迈进。唉,黎老兄啊黎老兄!” 当下不再说话,快步走向草棚。路上和退出草棚的南霄门人擦身而过,几位师兄都微笑着瞧他,似乎等不及要好好问他,方才一场精彩大战究竟怎生打来,怎会差点杀了对方高手?彷佛自己受辱也不打紧了,有这位后起之秀的师弟在,将来还怕找不回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