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疑徒 5 寂夜孤灯
犹记得宋惠尊遇刺身亡那天,兄弟俩追寻不着刺客,在小山村中过宿夜话,第二朝便前往都江堰游玩。殷迟提议路上比赛脚力,二人便撒腿疾奔一阵,谁知殷迟前晚喝醉扭伤的腿伤似乎又发了,不得不停下来。当时自己隐隐觉得不对,说:“这扭伤也太严重了罢?我看看。” 殷迟却笑着推讬:“不要,我怕痒。” 康浩陵不禁皱眉:“你这人甚么毛病,瞧个伤也怕痒?又不是大闺女!” 殷迟逮住了他一句话,连忙笑问:“你又知道大闺女怕痒了?你在谁身上发现的?是不是你要去北霆门寻的那位美人儿?” 当时自己满脸发热,慌张地说:“我听师兄们说的,你别扯开话头!”可是话头还是扯开了,他见殷迟一派轻松,便也将此事抛诸脑后,二人不再比赛脚力,悠闲地一路谈笑,往江畔而去。 ——殷迟何等脚力轻功,喝了酒在坑里扭一跤,肯定有应变之法,那是轻功高妙之人自然而然的反应,再怎么酒醉也无碍,怎能随随便便伤成这样?若真伤得严重,又怎会提议比赛脚力?他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消去自己疑心? 但若要康浩陵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否便是那刺客?”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也不知自己在害怕甚么。殷迟听他一口拒绝自己的邀约,好生失望,说道:“那我去啦。康大哥,你保重。手头银子不够使的话,别逞强,到客店找侍桐去。” 康浩陵一愕,又有些不悦,道:“嘿,男儿汉不能自立,竟要去向一个小丫头求助么?何况那…那…”他想说“何况那小丫头还是她的使婢”,却也不知是想起了司倚真而害羞,还是觉着不得体,按下了不说,只没好气地道:“总之,我自有过日子的方法。你无须瞎cao心。” 殷迟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讷讷地说:“是,我又乱说话了。我是怕你没钱吃饭。” 康浩陵心情极坏,懒得再睬他,想了一会儿方位,运了一遍气,给师父打出来的伤疼已经不如何碍事,只是大椎xue挨了师父一掌,头脑还有些晕,胸间也有些发凉。他又是一阵难受:“师父当真下手好重。只怪我这回犯下的事实在太大。”点了根火把,便往山坡下的大道走去。 却听殷迟又追了上来,问道:“你就这样去了?不问我天留门的事了?” 康浩陵边行边说:“九月初七咱俩即在成都城外见面,你没忘罢?那时再说。” 殷迟没料到他提起这约定来,立时放下了心:“原来你不是真的生气,还记着咱们的约定。” 康浩陵无奈地道:“你能不能别这么患得患失?是朋友还走得了么?我又没说不认咱们的约。只不过,到那时你得对我交待清楚,你和天留门那帮邪派的瓜葛,也趁早切断了。” 殷迟不作声,康浩陵也不在意,迳直赶路。静默一阵后,殷迟忽然大声说:“康大哥,我和天留门现下再没有半点瓜葛,让我再见到那帮邪派,定是格杀毋论。你相信我!” 康浩陵摆了摆手,但人已在黑暗中去远,殷迟没见到这手势,只道康浩陵还误会自己与天留门的干系不干不净。他有家难归,江湖上只有仇人,若然连难得的朋友也提防着自己,人生实在了无意趣,那断霞池致命之毒早发作、迟发作,似乎也没甚么好在意了。 他咀嚼着康浩陵那句话:“是朋友还走得了么?”心道:“只怕未必。就算你体谅我与天留门勾结的隐衷,将来我去杀赤派之人、杀李继徽和王渡,恐怕你也不想同我喝酒了。” 这一头康浩陵大步急赶,希望能在亥时之前赶进镇上找人家借宿。谁知越行越感到体内虚疲,这才惊觉师父在自己后颈那一掌的后劲厉害。“大椎xue”是人体固养阳气的重要xue位,原来师父那一掌藏了阴力,不单只要打倒他,还要打得他落下暗伤,往后不能反抗,才好逼供… 先前他让殷迟扛着跑,在山坡上对话,都未曾感觉异样,这刻独个儿在深夜疾奔,暗伤登时发作出来。无怪得自己打从在亭子里便有些虚脱,才会教殷迟得手劫走。 “师父是防着我!他知道我偷学了刀剑同途的道理,他是怕我突然使出高明剑术,制我不住,所以趁我不反抗,便用暗力在我后颈印了这一掌。师父啊…即使不伤我,我又怎会反抗你的责打?” 当时武林中人,师父以私刑处死徒儿稀松平常,因此才有火冢、肢裂等刑罚,康浩陵绝非有意颠覆这辈份关系。自幼儿起,妘渟已是严师,责打他下手重一些,也没甚么奇怪。可是康浩陵此时已知自己身世,不自禁地想:“师父是知道我出身的,他知道我是北霆门人的后代…为甚么这样狠,是不是忌惮我身上流着对头的血,怕我反噬?” “在我还未知自己身世之时,师父是不是从来也没信过我!” 南霄门是他的家,难道这个家从不曾真正爱过自己? 陡然之间,又有一个念头,伴随着大滴冷汗一起冒出来:“那夜,黎绍之偷祭我爹,他唠唠叨叨讲了好多话,是不是提到了甚么…‘南霄门主的妹子’,甚么‘大舅子’?”怎么自己在狱中没曾想起来,怎么白白错失了质问黎绍之的机会! “一定是我听错了,这层关系太也离奇,太荒谬了,决计不是。师父若是我的…我的…那我在他座下十馀年,他岂能认也不认我?” ——岂能连师门表字都不赐给我! “不,师父绝不是…不是舅舅,否则不是亲上加亲么?怎能比外人还更敌视我?” 他心头无比失落,胸口又酸又紧,在这暗夜的恐慌之中,才当真觉得被南霄门狠狠抛弃了。这时来到平地,忽见前方隐约有着灯火,他不记得这条路上有人家,但见到赶路同伴总是好的,于是加快脚步跟上,一边叫道:“前面大哥等一等我。” 那灯火并没移动,似乎站定了在等他过去。提灯之人依稀是名矮瘦个子的黑衣人,身形不大像成年男子。那人身边黑暗中传来马儿的呼吸声。康浩陵见不到那人身上有兵刃装饰的金属光泽,那么也许不是江湖人了。 他又奔近了一些,突然又惊又喜,脚步不由得略停:“你…你…” 那人迎上两步又停住,伸直手臂举高了灯,替他照路。灯光将那人脸上盈盈的关心神色也照得分明:“我骑马赶在你前头,一直在等你。我有要紧话跟你说,我知道你…你一定也有好多事要向我说。” 那人一身北霆门衍支弟子装束,身旁牵着座骑,腰间佩着布条缠起的单刀,眼波脉脉,为牵挂而抿紧的花瓣唇,慢慢荡开了宽心的笑意。 康浩陵在惶然悲伤之中陡然见到那人,亲近之意顿时难以遏制,再也无法拘束自己,纵身跃到了那人跟前,握住了她提灯的手腕,一句话不说,便将她拉入了自己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