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泼沙 3 心卑恋苦
司倚真藏进前舱,得意与别扭交杂。这一路上,她在一众下人前掩饰得极好,众人不知自家小娘子与那位南霄门人之间颇不寻常,因此也不觉有异。 侍桐倚坐角落发愁,正想着殷迟,想着分别之前殷迟说的话。却见司倚真并没往休憩的后舱去,反而凑至她身边,轻声说:“jiejie,咱们回家以后,我有件事问你。” 侍桐与康浩陵会合那日,殷迟早已离去,康浩陵得知殷迟辞别了她,却不说前往何地办理何事,心想殷迟身负血仇、对头极为厉害,私事不便多说,便未多问。他只知侍桐与殷迟关系亲近,告诉了司倚真,却也不知俩人亲密到了何等情况。司倚真对这段私情,所知实在甚少。 侍桐一听司倚真问起,她心头正晃着殷迟的人影,不禁心虚,嗫嚅着:“小娘子要问…问甚么?” 司倚真悄声道:“现下不便细说。你知道我要问你甚么。”侍桐心中乱跳,不敢多言。 司倚真轻轻抚了一下侍桐头发,迳去后舱。原来在她又羞又喜地躲入船舱的一刹那,蓦然想起了一封书函,微感不安。 那日殷司二人合力破狱,救出康浩陵,殷迟曾写了一封信,抄了一首倾慕佳人的古诗,意向难测,司倚真深感难以应付,并不覆信,只道殷迟碰了个软钉子,不会再写信给她了。未料,殷迟辞别康浩陵和侍桐之前,又请恒安驿馆的掌柜讬寄了第二封信。 信上再次说道,劫狱之事承蒙援手,感激不尽;劫狱当天事在紧急,多有冒犯,盼望她别见责太深。只是这回的辞气更为谦卑。 这信的上半部,司倚真已向康浩陵说知。当时康浩陵随意一笑:“待你俩正式见面,我一定让他向你赔不是。他性子很拗,偏偏最听我话。” 司倚真当时答道:“不,我不怪他挟持我,他削我头发,也是为了在北霆门人前立威,现在想想,我气早消了。只是我不明白,他怎会那样嗜杀,出手定要取人性命。”康浩陵想起初见那日,殷迟便执意要杀尽蜀宫禁兵,虽说是为防后患,那冷酷杀意毕竟不似一个十四岁少年,也就无言可答。此事就此揭过。 然而,这信的下半部,连同殷迟上一封信中“西方有佳人”等诗句,司倚真却一字不提。那并没有甚么隐秘,不知为何,她就是难以对康浩陵吐露。原来殷迟接着写的是:你曾在信里说过一面神奇古镜,能照出人体五脏,你可仍记得?为了答谢你援手劫狱,又为了赔罪,我在江湖上若听闻古镜的下落,一定想法子找来,赠送予你—— “相逢之日风波绝恶,未接一语,未见一哂,江湖乖阻,心长愁恨!古镜之说虚妄,小子唯不揣荒唐,一剖相思忱,得佳人讥诮,乃惭愧幸甚。秽罪之人殷迟谨识,不尽惶恐意。” 信函安妥地收在木匣中,这一路上,司倚真有时拿出来重读,满心纳闷:这个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殷迟啊,他为甚么说,见不到我笑容便难过?上一封信又为甚么要藉着古诗,赞扬一位绝美女子,说无法与她见面,甚是感伤?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飘飖恍惚中,流眄顾我傍。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这是殷迟第一次抄给她的句子,而今他更大胆了,明着说他对她相思,又自号“秽罪之人”,责备自己寻找古镜的念头是荒唐奇谈,只求搏她一笑。更说,即使佳人讪笑,他也于心满足,自居卑下到了极处。 “可是我俩除了写信,从没甚么往来,我连一句话也未当面对他说过。”司倚真的心已全然托给了康浩陵,忽然受到另一个少年仰慕,一个路道诡奇的少年剑客,她不知所措了,“他,他究竟惦记我甚么?” 其实,就连殷迟自己也说不清何以惦记司倚真。他俩通信以来,所谓“文如其人”,他见了她聪慧又不拘小节的字句,早就仰慕了这姑娘。她以“善哉行”相劝,他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神秘古镜前一样,都教她看穿了。待得见面,惊见这姑娘竟是那样美,说是倾慕美色也罢,总之她形貌的印记在他心上再难抹消。 关山长途,他总揣着司倚真的几封信,睡前一遍遍地读。在荒山的火堆前,在野店的大堂一角,他想像书信化作了真人,想像佳人连说带笑地讲述着那些掌故,又细语诵诗、开解自己,于是他原本满盈杀机的心胸,就变得非常柔软缠绵。 “可是…她讨厌我。她第一次见我,眼神便嫌恶得很。自那回劫狱以后,她再不答覆我写的信,想是亲眼见了我之故。她…根本不把我瞧在眼内。” 缠绵之中,自卑之情萦绕不去。因为想到她时一颗心已软了,便更经受不起。 康、司一行人南下时,他在岐蜀之间的子午道,连续二日断霞毒发。虽有冯宿雪给的“神凝丹”,却强忍痛苦、不肯服食。服用“神凝丹”是毒上加毒,一边短暂消解痛楚,一边又添了新的瘾头,要练好上乘剑术报仇更加难了。是以,他一直以强硬心志与毒发症状相抗。 纵然遍身肌rou疼痛,眼前生出恐怖幻象,呕吐到爬不起身,他宁可在荒野中抛去了剑,满地打滚,也不肯轻易踏出这服丹的第一步,只怕再难自拔! 发作之后,一身汗湿地倒在自己呕出的秽物旁边,幻象慢慢褪去,他回神想到的不是无宁门的亲人,不是生死相交的康大哥,当然也不是露水姻缘的侍桐,而是那个被自己挟制过的佳人: “我这倒霉样子、这副破烂身躯,还有自取祸殃的坏心眼、潦倒的身世,没一样配得上她。” 殷迟不懂自己:侍桐待己一往情深,照料他体贴周到,相貌娇美可爱,更甘愿不计名分地许身,自己怎么就是钟情了遥不可及的司倚真?对待侍桐,他只在欲望高涨时,才有那么一点意乱情迷。当初他引诱侍桐,从来也没真心爱过她。而司倚真呢?倘使她正伴在自己身边,若不得她允可,自己是万万不敢动念触碰,更遑论轻薄挑逗了。 殷迟的爱恋如此突如其来、复杂幽微,司倚真自是不可能懂。她只知康殷二人是兄弟,这段事说出来可多难为情?路上与康浩陵相偕游玩,也就将殷迟的倾诉抛开。她既不说,康浩陵更加不能想像,那一见如故、三番两次搭救他的好友,爱的不是侍桐,而是他打算与之求婚的少女! 而殷迟又何尝想过,他想亲近而不可得的伊人,早对他康大哥动了念、订了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