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罚酒 9 殇酒三倾
康浩陵忽问：“庄主所说的这对朋友，是怎样的交情？” 江璟稍稍回神，又沉静片刻，眼神如山巅飘下的雾霭，送得极远极远，看似清淡，旁人却望不穿。“是但教能令对方平安周全、展颜无忧，纵死也甘愿的交情。无论有何风波误会，也恨不了彼此。” 康浩陵点头道：“那么，做错事的那位别无选择了。他不要朋友为难，又怕朋友恨他，一死说不定才更快慰，最好是…死在朋友手里。否则，拿甚么偿还朋友呢？” 康浩陵说得轻描淡写，只因这是理所当然的道义，江璟听来却心痛如绞。闭上眼，黑暗中掠过殷衡死前的笑容，他始终当他是阻止了自己自尽，因而心安，而今想来，竟不知那是否得偿所愿的微笑，方能显得如此释怀。江璟一生中替许多人送过终，有亲人也有敌人，从没在垂死之人脸上见过那样恬静的笑容。二人交情再怎么好，若那一剑纯是误伤，殷衡大好年华，横死之际又怎能如此云淡风清？ 更何况，远远的家里还有挚爱的娇妻与未出世的娃儿，“骤然舍下她娘儿俩，你就真的看得开？临终竟一点牵挂之色也无？甚么叫做‘趁着还狠得下心死得了’？是不是怕见了那娃娃出世，便不忍求死了？阿衡，阿衡，你瞒得我好苦，究竟打的甚么主意！” 江璟沉默太久，康浩陵侧头凝视，只见这翻疑庄主颤抖双手斟了一碗酒。以他武功，又无病无痛，竟差点举不起酒坛，足见心神震荡。江璟转过头，说道：“小兄弟，我忆起恨事，举止无措，对不住了。你先请罢，回头我再与你叙话。”念及司倚真定会挂心，又说：“我一个人要待到晚上，让真儿别等我晚饭啦。” 康浩陵应了声，站起身来，正要离开，又忍不住问道：“庄主，你不要紧么？” 江璟微笑道：“我没事。你和我闲谈，助我解开心中一个多年郁结，多谢你啦！”虽挂着和蔼笑容，胸中却翻涌得有如要呕血一般。 康浩陵举步下山，终究又回头望了一眼。 山崖之顶，江璟举碗对空，颤声道：“这一碗，罚你为了偿清罪恶，在世间留下双缇、留下那娃儿、留下我，三个毕生伤心之人。”双腕轻轻一振，酒水泼贱而出。不过是一碗酒的量，被他内力所催，却有如一个大浪被岩石激起，在山崖前方落下了一场烈酒的急雨。 康浩陵不知就里，只暗叹回空诀内力之可观。江璟自饮一碗，又斟酒说道：“这一碗，罚我急怒之中提起旧恨，触动你心事。我那一言，与后来伤你那一剑，并无分别。我也有该受的一剑，待真儿有了归宿，嘿，我早晚还你！”洒酒相敬，又饮了一碗。 康浩陵听见“待真儿有了归宿”，想起庄主尚未应允婚事，颊上微微一热。但听庄主此言颇有萧索厌世之意，又担起心来。 江璟明知康浩陵仍未走远，却也顾不得失态，举起第三碗酒来：“这碗罚你的自私，令我为你担了重罪，竟是今世也偿不了，怕还得寻到他生里去了结。” 顿了一顿，涩然笑道：“罚是罚不完你的，你酒量从前就不如我，这下真要将你灌成个醉鬼了。我还得罚你没带着那娃儿来我翻疑庄，让他给我做管家。更要代双缇妹子罚你，你俩原是患难同心的爱侣，多艰难才得厮守，你却没将她放在心上第一等位置…我的事值得甚么？我苦了也就认了，你偏为了这个，连她也撇下了……” 康浩陵步步下山，只知江璟仍在崖上纵饮。忽见下方山石后紫衫一闪，司倚真钻了出来。康浩陵讶然道：“你一直在偷听？” 司倚真道：“是，我想师父也有数。他每回这么伤心喝酒，我不放心，总上来守着。每年越近八月，他越古怪，经常成日坐在崖上发呆。” 康浩陵道：“他起初和我对饮的时候，可一点儿也不伤心，不知我哪儿说错话了。” 司倚真叹了口气：“自打我跟他说了韩浊宜的事，他便魂不守舍，和你不相干。” 康浩陵道：“是么？我怎觉得他除了传我功夫以外，瞧我的眼神总有点不乐意？” 司倚真心知师父不高兴这有如亲女的徒儿与外边男子要好，那是天底下父亲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毛病，觉着外边臭男人配不上自己女儿，这又如何好意思出口，忸怩道：“没有啊，我瞧他很喜欢你。” 康浩陵还楞楞地犹豫，司倚真已牵住了他手：“下去罢！师父要一个人静静。” 这一握十指相扣、掌心紧靠，似是说明二人亲密无间，过往携手都不算甚么了。这是康浩陵生平头一遭，是想也没想过的大恩泽，比起她在船头吻他面颊的短暂温存，这一牵手的依恋结合之意更为坚定。他胸中一热，情动难已，只想将她顺势扯进怀中。 司倚真哪敢让他在师父面前轻薄造次，拉着他手往下直奔。康浩陵脑门一昏，也不去理山崖上如何了，连忙跟着那袭花草薰香的紫色衣衫而去。 背后崖上，仍听得长吟悠悠，声调平缓，却比堕泪还要伤心。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 那是一首古人别友诗，说人在少年，往往轻易别离，却怕相逢已是暮年，把酒言欢的旧情景不再，更连思念也无从寄。康浩陵连当代诗歌也没读过几首，更加没听过这首古诗，不知这是昔日江殷二人在西旌时曾经引以抒怀之句。西旌之人有甚么明日可期待？又有甚么衰暮之年可言？早死不足惜，就担心哪日性命不在，却连知交也见不着了。 “幽明异路，你究竟忘了我不曾？我想捉了你来对质，因为我到今天才明白，你如何恶整我一场。从前你便时常取笑我，死前还在笑，现下你若要现身损我两句，便请你别客气罢！” 那古诗的后半首是怎么说的？十六年来，江璟无论多伤心，总是将全诗唱罢，这天，却再难诵出完整篇章。 ——勿言一尊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第四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