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播毒 3 欢场异客
连如金擦了擦嘴边汤药,匍匐在地,虚哑的话声从他脸面与地砖之间,慢慢地传出来:“是,我说。上一回风师姑给我加了薪酬,放我五日的假。我便去了郫县城里逛,最后逛到了‘倚翠园’。那地方我常去,有了休假和钱银,自然…自然便旧地重游。” 倚翠园是郫县的大娼家,郫县距北霆门颇有路程,众人单听这名称,倒听不出是甚么商户。但他接下去的言语,立时使人明白了那是甚么所在:“我点了两个相熟的娘子陪我喝酒,单独隔在一间小房里。正说笑间,突然隔邻屋子传来十分热闹的乐曲声音,我便打发倚翠园的苍头去看看……”突然听得师父冷哼一声,吓得不敢往下说。 吕长楼望了冷云痴一眼,见他面色铁青,道:“惭愧,是吕某管教太过松懈。” 冷云痴略一沉默,叹道:“吕师傅别这么说。弟子入了青派别院的门,命便是青派的了,何况乎其他?若非出了这件大事,吕师傅倒不必拘束手下。”意思是连如金犯下重罪,我才拿他当弟子管训,平时青派别院自成一国,不必守北霆门的德行规矩。 原来北霆门男弟子严禁宿娼,然而西旌自在长安开创以来,却是一直不戒声色的。吕长楼、文玄绪等人青年之时,住在长安的西旌秘宅,便经常与一班同僚匿名前往平康坊,在美貌娘子家中寻欢。钱六臂、钱九命兄弟当时人在少年,更是青楼常客。江璟初识殷衡时,便见他曲艺绝佳、人才风流,深谙与娼女调笑之道,而给吓了一跳。尔后,江璟自己也不能免于领略此中滋味了。 他徒儿司倚真便清楚知道:师父青年丧偶,终身不娶,澧州城的上等娼馆逛得可熟了。司倚真惯见师父如此,是以对娼家贱户的女子,亦未抱有甚么成见。 吕长楼命令连如金:“接着交待。” 连如金续道:“苍头回来报告,说是隔壁屋的厅上摆了好丰盛一台筵席,倚翠园的几个最美貌娘子、技艺最巧的乐师,都在那筵席中。我随口问:‘是哪一家的贵人在快活?’不料苍头却说:‘没见过,是个还没有成人的少年,穿着很是普通,不是本城里的。’ 我一听,倒有些稀奇,郫县又不是甚么大地方,倚翠园也不是天下闻名的大院子,我只贪它位在本门与成都府中间,位置便利,这才常去,怎会有外地人专程来这里摆花酒?便问苍头:‘你听见他说话了么?是哪里人?’ 苍头突然笑了出来,答我道:‘有点好笑,口音听上去像个胡人,相貌倒是十足汉人,还有点像江南的,面相好秀气。’ 我起初留心到那边动静,只是身在青派久了,凡事有所警觉,但听见是个毛头孩子,料想是个拿了阿爹钱乱花的,便不再理。谁知苍头接着又说:‘客倌,他请你过去一趟呢。’ 我莫名其妙,问:‘我又不识得他,你没弄错?他怎会叫我过去?’ 苍头说:‘是真的。他交待了,知道你是列雾刀法的行家,说他那儿有武人至宝,想邀你品鉴一番,跟你交个朋友啊。’” 司倚真暗道:“他说有武人至宝,你便去了?如此低下的欺诈技俩,你也会信?”却听刘冈也在问:“连师弟,你不是这样便过去了罢?” 连如金使劲抬起了身子,向这边叫道:“师父,我虽无能不肖,奥支弟子却不是这般易受欺骗的。” 刘冈道:“那是甚么把你说动了?难道他武功高过于你,还威胁了你不成?” 他问到这里,司倚真又再觉着黎绍之那边有些异样。只见黎绍之肩头起伏,以他功力,呼吸之际双肩绝不应如此明显耸动,那是气息浅促之人才有的症状。他这样的高手,纵是面临生死决斗,亦不会气息粗浅,除非受伤生病,又或心绪混乱。他显然不是伤了病了,然则是甚么事如此严重,令到他心情全乱了套? 更奇怪的是,冷云痴与吕长楼两个人,一个武功绝顶,身为黎绍之的师父;另一个刀法已达一流,是身经百战的资深杀手,居然不约而同,均对黎绍之的异状毫无所觉。 连如金回忆道:“我嗤之以鼻,挥手命那苍头退下,苍头反而上前一步,在我脸旁小声说:‘还有,那个少年交待我,客倌一定不肯过去的。他要我跟你说,你在宫里当值,时常要警醒精神,擒拿刺客与逆党,却没有多少时候练刀。他的宝物正是客倌这样的人需要的。’ 那苍头边说边打量我,笑道:‘客倌不想过去,我替你打发了便是。听他说甚么瞎话,客倌是北霆门的高徒,又不是当侍卫的,哪能在宫里当值抓刺客呢?’” 刘冈眉头一耸,问:“那少年说你在宫里当值?” 连如金道:“是啊,我一听,酒意也退了!那少年是甚么路数?怎会知道我在青派做暗卫?当下我便到隔壁去了。厅里果然开着上好的私人酒宴,倚翠园中最好的一班女乐,就只侍奉东边酒几坐着的一个少年。我一到厅口,苍头便在我身后将厅门关上了。我马上起了极高的戒心,心知苍头也被那少年买通了。 我只瞧了那少年一眼,便知他是练武的。那苍头胡言乱语,甚么秀气?我看倒是煞气。他坐在那儿的姿态,绝不是靡烂的浮华子弟。我再走上一步,便瞧见了他放在身边的剑,那是一柄二尺剑,兼有三尺剑与匕首的长处,可也同时有两者的坏处,武林中没多少人使。 本门的大对头,南霄门驰星剑术,便决计不会用二尺剑来使,所以可确定,那少年不是南霄门的。” 司倚真听见“驰星剑术”,心头流过一阵甜暖之意,想起了康浩陵:“他现下在做甚么呢?可找着了他义父的手下人,计议好向妘门主赔罪的法子了么?” 热恋中的痴儿女,听见旁人无意间提及一点点与意中人有关的事物,便会联想到对方,而沉浸柔情之中。司倚真的天赋与性格虽是绝不寻常,始终是个初堕情网的少女! ——她是如此全心思念着情郎,以致忽略了连如金言语中的关键:那身份如谜的少年,佩的是一口当时武林罕见的二尺剑,而她是亲眼见过有人将二尺剑使得出神入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