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斩首 1 车队遇劫
秋尽冬来,辛巳年已终,壬午年继之。若以大岐所奉的唐朝正朔为纪年,便是天佑十八年冬天过去,迎来天佑十九年的暮春三月。草木不理会人间大地的割裂,抽出了鲜嫩的新芽。 这一天,秦岭西北端的山道之上,急雨泼地,几乘驮着兵卒的快马,正向西北急驰。 乍看之下,他们是给身后的粮草车队开道的,粮车由一个牙校押运。实则,粮车后方还有几辆箱车,由另一小队卫兵护送,以油布严密包覆。箱车很沉,车轮碌碌声轧过软烂的山泥。 箱车再后面是一辆豪华大车,坐着这队粮草的主持之人,车前马后拥着二十个卫兵。看那粮草押运的规模,车里大约是个身份不高的粮料判官,所押的粮料有限。 开道快马冒雨前驰陡然间,前方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小小影子。几个兵卒眨了眨眼,座骑又奔近了一点,发觉果然是个披着油蓑衣的人,在狭窄的山道中央缓缓前行,而且…“怪了,倒像是个女人。”“我看着也像女人!” 兵卒们便“嘘”、“嘘”连声,呼喝起来:“兀那女子,让路!踏死踢翻各安天命,要命的让路!” 那女子不但不让,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滂沱雨幕之中,兵卒看不清她的脸,均感莫名其妙之至。那身形、站姿,望去似是个娇怯怯的少女。山道滑溜不堪,另一边就是峭壁,这一大队车马若是硬拉了过去,也不必马蹄去踢,怕不将她挤落山崖?众兵虽然作威作福惯了,可要纵马迫死一个少女,他们仅剩的良心还是过不去,于是不约而同,纷纷勒慢了马。 终于来到少女面前数丈之地,后面的粮车已放慢,更后方的箱车和粮草判官的大车,便戞然停下了。众兵见那少女的笠帽底下,是一张娇柔的粉色圆脸儿。她眼珠慢慢转动,静静地瞅着众人,居然不带一丝恐惧,可是也未带有一分敌意。倒像是她还不知道自己把众兵阻停了一般。 这一干兵卒龙蛇混杂,就如同当时各地藩镇所招募的杂兵,贩夫走卒甚至犯案在逃的,任谁也能当兵。他们眼光短浅,看不出那少女气派稳健、必定大有来头,只觉着她脸蛋可爱、身段动人,加上来得怪异,各人对望一眼,均想:“是个疯子?”再一望她神情,又各自摇了摇头:疯子绝不会有那样水灵的眼神。 后方冷不防传来一阵怒叱:“怎么停了?这么大的雨,叫本判官在这儿淋雨?去,去看看。”便有一骑卫兵边催马小跑过来边喝问:“怎么停了?” 卫兵来到近前,押粮料的众兵便指了指那少女。卫兵一看,也呆了一呆,自语道:“大白天的,还能是山鬼不成?”前后一望,看来少女的确是形单影只,便伸鞭指着她:“你过来,跟我到后面去。判官有话问你。” 那少女一声不出,微微偏头,向卫兵马后的几辆箱车瞧了几眼,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那粉红玉润的小脸,浮出了一种怜悯的神色。那神色愈来愈浓,弯弯柳叶眉蹙了起来,渗进了悲伤。彷佛她在对箱车瞧那几眼之际,其实是瞧见了整队押运兵的命运,想警告他们,又办不到。 那神色在这节骨眼出现,可说古怪之极——她方才险些被挤下山崖,现下卫兵则不怀好意,想将她带去交给判官发落。大车里那位粮料判官好色成性,众兵皆知。该受人可怜的是她自己才对,何解她反而对众兵表现怜悯?难道当真是个疯女子? 这下众兵全懵了,耳听得后面判官又再喝叱,那卫兵骂道:“都傻了么?接着走,耽误了粮料全部杀头!”跳下马来,向前走了几步,伸出大手,就去拽那少女的膀臂。 少女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他。他手掌距离那少女的蓑衣堪堪剩下一寸,众兵眼角骤然见到半空有道白光闪动。接着“擦”的一声轻响,一蓬鲜红血花,陡地在雨水之中炸开。 那卫兵的一条手臂已被斩落! 那少女急遽后退,那卫兵尖声惨嚎,带着一身血滴,向旁跌了开去。众兵骑在马上,血花只溅到他们的裤靴,但这变故突然已极,他们想都没法想,个个猛力拉马退开。抹去脸上的雨水时,方始见到:那少女的身畔不知何时多了一名瘦削的黑衣少年。 如果众兵不是与他俩为敌,便会留意到,少年的相貌极美极清,甚至比那福气脸蛋的少女更秀致一些。众兵注意的只是:少年右手轻揽少女腰间,左手的剑—比普通长剑略短的二尺剑—浅浅地挂着一小条血迹。那卫兵已痛晕过去,众兵不知道:为甚么砍手的血只染了那么一点儿在少年的剑上? ——因为出剑太快,须臾之间斩断卫兵的手臂,在血花喷出前已撤剑,剑刃甚至来不及沾染太多血。若果有兵刃高手在此,便能作出这份判断。 但这一队兵卒没有高手在内,他们只是震惊了的莽夫,当兵前均在市井间摸爬滚打,一个少年单身劫匪,他们可不放在眼内。震惊之后,一齐纵马向少年冲去。他们心想:根本毋须下马动手,将他逼到……念头还未转过来,已身不由己,一一滚翻下马。好几匹马在泥道上滑跌,竟惨堕山谷。 原来那少年身剑如电,已将每一匹马的前腿砍断,全是左前腿,全砍在膝骨正中,符合筋骨关节,将砍劈造成的剑刃损伤减至最低! 这简直是“庖丁解牛”般的神技,少年剑术高超之余,不是一味乱杀,他是习练过刺杀诀窍的。这,亦是唯有兵刃高手才能指出的厉害之处。 可惜这一队押运兵连听都没有听过当今武林的高手,他们也再无机会听闻了。黑衣少年穿雨而入,在他们才从地下跳起时,挥剑削去了他们的头颅。仍是高度符合头颈关节,仍然未损伤刃锋。在有若魅怪的倏忽进退之间,他认准了四面八方敌人的某二节颈椎,因为那是他的落剑方位。 这一回合杀得人多,剑刃终不免染了较多血迹。少年斜掠剑身,让大雨为他洗剑,面无表情地瞧着粮料车后面瑟瑟发抖的其他押运兵,问:“告诉我,粮料车后面那几箱是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