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斩首 3 凶路柔情
山道上的沉静被一声惊叫划破。黑衣少年拔身而起,于恰好的一息之间,穿过其他押运兵的包围,剑尖已至牙校的面门,那声惊叫是发自牙校的喉头。旋即嘶然终止,由牙校身躯摔入泥水中的“啪”一声取代。 判官腿一软,再度跪倒泥泞,这一次他就是想转身逃跑也无力了,只能呆望着那魔鬼一般的黑衣少年,在大雨中将一个又一个牙兵击倒。那少女身子又发起抖来,她反而站上一步,关切地注视战局,因为这时少年的敌人多了很多。 也或许,她内心深处明知少年必胜,她紧张的是众兵的生死。她自然不认识那些兵,也不希望他们打败黑衣少年,然而她清楚少年的心性,这便是方才她向装财宝的箱车望了几眼后,流露怜悯神色的缘由。 “能不杀尽,不是很好么?可是他会说,若留下活口,咱们作的案太多,通过各地关卡时,不免大受阻碍。其实我知道,他真正的杀人原因不是这个,是他身上的毒已钻入了心……” 当她再也看不下去,俯首遮住了脸,战局已终。那少年踢开判官的尸体,划开了最尾一辆箱车的麻绳,正在检查箱里的物事。雨也在这时停了,天边露出阳光,传来一阵鹰唳,显是被血腥气引来的。 “快过来帮忙呀,”少年招招手,“咱们快把财宝运回栖身的茅庐。”一面说,一面熟练地将箱车与判官所乘的大车对调,如此便有两匹马力可用。 少女怔了一下,黑衣少年招手的模样,还是那样带着稚气,教她怜惜疼爱。她知道少年还有一部份心智未受毒药腐蚀,可恨她不知如何叫那纯真的部份去战胜心魔。她不敢看满地尸首,转过身道:“我不过去。” 少年略一犹疑,走了过来,去拉她的手。少女闻见他身上的血味,微微一缩,却终于被少年执住了手。少年牵着她默默走出十多丈,离开凶案地点稍远,才道:“这是你第一次拒绝帮我的忙。” 少女梗了梗脖子:“这也是你第一次一口气杀这么多人!还是第一次…叫我做你的帮凶。” “甚么帮凶?我要你在山道上走几步路引起注意,可叫你杀人了么?”黑衣少年着急起来,“这次不也同往常一样,调查清楚了才下手?这帮人有甚么好同情?那许多口箱子,咱们依旧只取所需的盘缠,其它尽数分给难民和贫户。你怎能这样说我?”见少女侧着头不应他,他疾声问:“你怎么不望我一眼?侍桐,你厌弃我了?” 侍桐向山道尽头的雾岚凝望片刻,声音干涩地道:“殷迟,你用不着逼我,你知道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厌弃你。但为了你,我要做出令家里的人和天下人都厌弃的事么?”顿了顿,又说:“那个贪官是该死,可他…他说的不是全无道理。我们…始终是为了自己需要钱财,这才动念打劫的,咱们没法子物归原主啊。” 殷迟看着她凄苦的侧脸,颓然放开了她的手,想去抚摸她头发,侍桐却嫌恶地躲开他杀人的手。殷迟哑声道:“他说得很对,我没法将历次抢来的财宝还给原主。可是天下受苦的人太多了,咱们无宁门也是清苦过来的。帮不了原主,那便多帮一个苦人是一个!” 怅然间,又想起三年前嘉陵江畔、阆州城中,那个死了儿子的孤苦老伯,和老伯受他恩惠时纵横的泪水。 那是他做的第一件慈善之事,从那时到今天,特别是这隐居练剑的数月之中,他又杀了很多各地的贪官恶将,悄悄向贫苦百姓周施了许多财宝。可是现时的他和嘉陵江畔的他,已有绝大的不同。那时他虽偏激,却还是个人,现下无论好事做得再多,终只是个不时发作的恶魔罢了。 嘉陵江上,跳丸耍戏、犯驾行刺,震动蜀国朝野。那是他为了与冯宿雪谈条件,而干下的大案。亦即是画一个押,将自己的良善心性逐渐断送。 他慢慢转回身来,发觉侍桐的目光已回到自己脸上,仍旧是熟悉的关怀无限。她从来不曾明说,可他知道,她为了这份情,千罪万死,亦无所悔。这一世,他是无计可回报她了。 “走罢,销了这批财宝,咱们照原计画去凤翔。”他咽下喉头的叹息,不想教她误以为有可趁之机,再作无谓的劝告。“然后我要往川北天留门一行。药快用完了,我承诺了青派的人,要去取药,也须打探姓韩那老贼的近况。”不待侍桐答话,当先向凶案现场大步走回去。 侍桐踏上一步,雨虽已停了,山道上积累的雨水却流成一条浅溪,那边高、这边低,将粮料车队的鲜血冲过来,直冲到她的脚边。她这一步踏去,便是踏上了殷迟所开辟的罪孽血途,她一辈子决不想伤害一条人命,却再摆脱不开这血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