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诬罪 6 失言大患
邱述华听出康浩陵喝声中的喜庆之意,笑道:“我调来‘右一上一’,是平级调遣,又不是升职,差使还更多了,我正发愁呢,康老弟怎地替我高兴成这样?” 康浩陵稍稍敛去喜色,低声道:“有紧急命令要发。请邱大哥快带我回落脚地,咱们细谈,要抓一个万分关键的敌营人物。根据估算,此人行踪不出‘右一上一’的地界。” 邱述华微微一怔:“河东方面的?”此处接近大梁,但岐国与大梁虽是暗里不合,遭大梁侵吞不少土地,近年来却多有表面修好的举动,甚至有通婚等喜事。而西蜀相隔千里,有“左三下四”、“左三下五”管辖,康浩陵为魏州探子办事,必没有要“右一上一”抓人的道理。 康浩陵本想再说,顾虑韩浊宜此人太过重要,不宜在集市口外谈论,只脸色慎重地点点头。 任务当前,邱述华不再多言,招了招手,反身便行。康浩陵牵马跟随。邱述华心知二人若太过安静,反易引起途人疑心,便微笑闲谈:“现时的落脚地,你一定喜欢。” 康浩陵道:“不是宰猪户了?这回是甚么讲究的人家?” 邱述华道:“酿酒作坊!” 康浩陵“啊哈”一声:“我这一年在龙门驿换马,总住在赤派给我安排的客栈,白白错失了多少坛好酒。” 邱述华抬起手指,故作高深地摇了摇,道:“原来不是住酿酒坊的。是我调来之后,知道不久便要招待你,想起咱们在西蜀住养猪户、闻着猪臊味儿痛饮的时光,特意改租了一间酿酒作坊的屋子,作为根据地。” 康浩陵在赤派见习多年,知道各支署的规矩,每隔数月必更换落脚地点,鸽子房则是一年调动一次,并非特地为了自己到来而搬家。但邱述华大可以租赁其它工坊或人家,他却租下这间酒坊的屋子,当真是待自己的一番热心。康浩陵感动欢喜之下,一把搂住邱述华肩头:“一会儿谈完正事,咱们狠狠喝他一场。” 邱述华道:“如今在酒香之中畅饮,可不胜过猪臊味了?”二人击掌大笑。 ※※※ 康浩陵入住赤派龙门驿支署之时,殷迟负着一捆包袱,黑影行动迅疾,出了天留门地底城,飞速奔离了那片魔鬼盘踞之域。 他入山时只背了一把剑,而今囊中多了丹药、背上多了剑谱,情景依稀是两年前大闹天留门过后,满载着掠夺而得的战利品离去一般。 只不过,两年前他甫受酷刑,由侍桐等人护送,丹药与剑谱均是赌命换来的。这一次的丹药与剑谱,却是天留门主甘愿奉上的。 ——代价是韩浊宜的一条命。 “我与天留门那帮豺狼,从合作到相互为敌,再由相互为敌到合作,待到韩浊宜伏诛,我又将煽动青派,去剿灭天留门。世事固然翻覆无常,殷迟啊,你此生亦是毫无节cao可言!” 然而他在乎不了这许多了,节cao是虚、报仇是实。韩浊宜是仇,天留门是仇,占领天留门剑室、尽览剑谱、破“回空诀”,则可以对付毕生的大仇江璟。横竖此身生前死后,已注定难以落下美名,他追求的只是最实在的复仇。 他的无名之名,随着“画水剑”传遍了长江以北的江湖。忙于跟踪韩浊宜和晋军动向的康浩陵,尚不知晓自己在“承庆亭”前对战的黑衣剑客,使的是精深的画水剑。由于这门剑术增补分支极多,当殷迟的造诣去至非常境界,康浩陵再无法由他的剑招,辨认出刺杀宋惠尊那刺客的路数了。 远离天留门后,殷迟略感放松,奔到一条小溪旁,跪下去埋头饮水。抬起身时,心头霎时闪过一片亮光:“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个人!” 在药房之中,冯宿雪述及断霞池水的异常,曾说到不知池水源头何在。“据韩浊宜说,天留门上代是有记载的,现已失传…”当时冯宿雪如此说。他模糊感觉自己想起了甚么,是不可在冯宿雪跟前提起的,却因身在险境、全心紧绷,而苦思无获。 天留门上代谁最有可能熟知断霞池的一切?当然是智慧长老常居疑。那个西域老人的故事,康浩陵曾在二人聚头对酌之时,原原本本地告诉殷迟。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常居疑曾探勘池水源头,加以记录。其后他和韩浊宜、江就还师生三人反脸,他带走了一部份手札,另有一部份,在天留门邪派为韩浊宜夺权的混乱中遭到破坏,以致于现今存留的记载残缺不全。 常居疑,这个不仅是天留门创立以来智力最高、只怕亦是举世数百年之间难有的天才,已回到中土。康浩陵向殷迟诉说的,便是自己如何与那西域怪杰相遇,嬉笑怒骂,然后共同抵御北霆门…… 殷迟跳了起来,手中持着的一颗石子,用力甩在脚边水面,这一甩甚是激动,水花泼上了他脸。“糟了,这下如何收场?我害了康大哥!” 他抱头徘徊,靴子不知不觉在溪中踩得湿透。他心头郁堵,又气又慌,嘶叫出声:“我真该死!为了恐吓韩浊宜,口不择言,怕要害了康大哥!” 记忆翻涌,耳畔犹似响起了药炉的滚鼓闷响,那是二年之前、天留门药房之中,药炉即将炸裂,他与韩浊宜在同归于尽的死劫之前对峙。他自忖大限已至,甚么也豁了出去,出言讥辱韩浊宜,要令那老贼被炸死之前先激个半死: “……你大逆不道,叛师求荣…”又大赞素昧平生的常居疑:“他道行远高于你,比拚下毒你必定落败。便是比刀剑,你铸造的也不如他手中利器!” 韩浊宜当时确然被这番话震呆了,先是厉声质问,旋即故作淡定,又去套殷迟的话:“你这少年竟知道常居疑,消息很灵通啊。” 殷迟便毫无犹疑,将消息来源说了出来—— “常居疑已经回归中土,我所知的一切,是他亲口揭露…你昔日种种下作手段…常居疑甚么都说了,而且是对着一名南霄门人而说,我便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那一刻的药房,恍若天崩地摇的末日,莫说殷迟,便是韩浊宜也难保自己必可幸免,即便逃得性命,又难保不会重伤成为痴呆。殷迟把话说得如此坦白,原也怪他不得。 然而这两个死敌,终于是一起逃出生天了,而韩浊宜心中,定然还记着有“一名南霄门人”,知道自己放逐老师、暗害师弟,只为攀登权贵高峰的卑鄙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