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立栅 3 辣手甜情
要知康浩陵面临的困局并非武林纷争,唯有黎绍之的北霆门人身份,方可彻底置身局外,不致令到康浩陵更陷罪名。若再叫侍桐讬殷迟去救人,救是一定救得出,却必然横生枝节,令康浩陵更为难,甚至与李继徽关系破裂——殷迟挑战上官骏,是她传话康浩陵回府夜援的。决不可让殷迟与他的剑术再度现迹于岐国之人眼前。 她虽不知王渡被画水剑所杀,更不知冒出一个韩浊宜以此陷害康浩陵,却知道康浩陵与殷迟的密切关系,乃是康浩陵身在岐国的一大隐忧。殷迟已在岐王府中战过赤派首席剑手,今次搭救康浩陵的,便万万不可以是那名剑客。 更何况,殷迟一旦以现下的“画水剑”出手,原先蒙在鼓里的康浩陵,自然会发现“承庆亭”前与自己对战的剑客是谁了! 司倚真当下详细指示黎绍之,如何与“翻疑庄”的家丁碰头,救出人之后,将康浩陵带往何处,即可离去。情知黎绍之决计不会在北霆门中走漏口风,便毋须多言甚么“万望守口如瓶”了。她担心黎绍之性子粗疏、遗漏细节,反覆交待。黎绍之听得老大不耐烦,苦笑道:“够了,够了,师兄不是白痴。” 司倚真心念一动,后退两步,道:“师妹怎敢轻忽于你?师兄义气深重、言出必践,此行必可功德圆满。” 黎绍之不知她忽然奉承,其意何在,随口“唔”了声。 司倚真道:“我本可拿你为了练‘旦夕篇’而服药之事威胁你——” 此言一出,但见黎绍之双眼瞠如铜铃,大石般的肩头耸起,从喉中发出了难明意思的“呃呃”声,两手颤动不止,刀刃在日光下急速闪烁! 司倚真装作不见,继续道:“但想你并不是格局狭小之人,不会被别人肤浅的威胁之辞左右。若我威胁你,是瞧低你了。我请讬于黎师兄,是相信凭你对故人之子的情义,他有难,你决不袖手旁观!” 黎绍之仍说不出一个字来。若逼他说甚么,只恐他要叫喊的是:“你是鬼怪!你是有读心之术的鬼怪!” 他受了连如金等人的引诱,服用了一阵子“断霞池”炼制的丹药,冷云痴、吕长楼、风渺月等人均知。冷云痴更怜惜爱徒为了精进刀法,不惜伤损身体,服下催逼潜能的成瘾药物。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知晓:黎绍之是在“五年清算”比武中,在这火冢场上,领教了康浩陵“刀剑互转”的绝妙,因而决意自练“旦夕篇”! 这是叛门重罪,他没有向世间任一个人吐露过,自信就连半夜梦话也绝无泄露。哪怕再见到康浩陵,这有失颜面的事,他也必不提起。四海天下,再无第二人能够知悉。 他怎知竟有人能猜中?怎知猜中的不是恩师、不是师姑、不是青派同僚,竟是本门辈份最低、武功最差、与凡事都不搭边的小师妹? 司倚真口说不会威胁,其实这番话乃是十足十的威胁。单凭黎绍之对康浩陵的义气,以及康浩陵身份的机密,原已十拿九稳,不仅能成功救人,亦不虞秘密外泄。然而,司倚真处世为人,颇有爹娘司远曦、韦岱儿的邪气,再加之为江璟教养长大,小小年纪,更平添几重曲折的机心。她深恐黎绍之半途反悔,于是要在他身后加一道栅栏,令他不得回头。 这番威胁,便是那道栅栏。而她辞令巧妙,明明是威胁,却令人难以抗拒。即使黎绍之未被她揭发秘密的言语震慑,亦断难反驳,皆因他确实不会袖手旁观康浩陵的危难。 然而,她遽然拆穿这禁忌作为威胁,却亦是冒了极大的险:黎绍之惊骇震怒之际,会否一刀将她灭口,除非仙佛方能预知!北霆门规,凡知晓“旦夕篇”秘密者,若不处决,便是终身隔离监禁,故而上代才有牢房中的刻字流传,终令康浩陵发现。而私练“旦夕篇”的门人,必投葬于火冢冲天烈焰! 当年冷云痴对康靓风私奔之罪异常怒恨,乃因他是自己的第一爱徒。现今“奥支第一”换了黎绍之,偏又是这个得意门生私练“旦夕篇”,冷云痴该有多恨?施加黎绍之身上的刑罚将有多惨? ——司倚真这一番威胁极狠辣,不仅是对黎绍之而言,亦因她赌上了自己性命。她押注的,是黎绍之性格中的仁与义。黎绍之不会忍手杀害通报康浩陵落难消息的朋友。 黎绍之仍荷荷而呼,面色极是难看。司倚真伸手指天,面色凛然,道:“我向天发誓,‘旦夕篇’之事定为你永远保守秘密。” 黎绍之慢慢止住了难听之极的怪叹声,胸肩仍紧绷得像一座山崖。 “黎师兄,你也握有我的把柄,”司倚真一不做、二不休,再送给对方一个赌筹,“我们都对一个南霄门人极是关心。你我现下是一伙人!” 她心想:“黎绍之为人光风霁月,我防备他反悔之余,却为甚么不可以跟他做朋友?便看在他与康大哥肝胆相照的份上,我也和他说我的一个秘密……” 黎绍之听见“都对一个南霄门人极是关心”,先是问了句:“你也关心他?你关心他做甚——”陡然住了口。 他眼前晃过康靓风和妘苓的身影,心头一震,康靓风私奔后写给自己的书函字句历历在目,向自己剖白如何欣赏与爱重妘苓……他好似明白了甚么,又难以置信,呆呆地打量司倚真:“范师妹,你该不是…喂,你们这两个小家伙,你们该不会——” 司倚真低首敛眉不语。黎绍之不免又怪叫了两声。 以黎绍之的鲁直之性,若无康靓风与妘苓的事发生在先,便在他心上戳七个窍,他也想不出康浩陵与小师妹会有甚么情恋牵系。可是他最挚爱的师弟是因与敌门之女私奔而死,这样的情怀他虽不了解,却永生永世地记住了。于是他陡地明白过来,震惊之际,竟尔禁不住没来由的欢喜。只是面rou扭曲,无法顺利表情,看上去不免满是怒容。 他双目瞪得太久,使劲眨了眨,转过头去,一口唾沫啐在地下:“他奶奶的,那小子跟他爹甚么不好学,学到了私通敌门女弟子的本领,现下倒反过来勾搭本门的师妹啦。” 司倚真双颊如火,绯红直烧到了耳朵,心中也啐了声:“这莽汉说话如此难听!”虽是羞涩无极,她仍勉力镇定,心知跟这莽汉分说不了少年少女的细致情事,道:“那么咱们算作一伙了么?” 黎绍之百感纷杂、激动难抑,又骂了几声,还瞪了火冢场心一眼,好像在怪师弟将这门“私通敌门女弟子的本领”传给了儿子,累得本门的小师妹遭其勾引上手,才喷着粗气,喃喃道:“是一伙人,是一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