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同生
姜辰曾经见过鬼魅，那是他十一岁的时候。 那年的春天，明月镇的后山还未完全苏醒，山林间的湿气还很重。姜辰和往常一样背起了竹篓和勾刀，去深山中采药。 他一路哼着一首在当地传唱度很广的民谣，那是一首没有歌词，只有调调的民谣，它陪伴着他，很快就完成了当天的药材配额。 没人比他更熟悉后山的地况了，他甚至敢拍着胸脯向人保证，他能闭着眼走出这片毒虫遍布的山野，但在那日，他却差点死在那片山间。 风津口，那是出山的必经峡谷。 天色突然就变了，眨眼的功夫，苍穹上空乌云滚滚，凛冽的寒风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打的姜辰直想骂娘。 他看着天色，不由加快了脚步，想着尽快穿过峡谷，回到小镇的家。尽管跟着不靠谱的师父，难免要家徒四壁，但也比在这里挨风刀子强吧！ 正行着，猛听身后掠来一阵寒风，身形一窒，差点被大风闪到地上。 姜辰咒骂老天真是不开眼，为毛要欺负一个小孩子？ 他顿了顿脚步，抬腿准备撒丫子，忽见眼睛一花，空气波动了几下，然后看见了一条，碗口般粗细的灰毛长腿，长腿之下，是只同样覆满鬃毛，却深陷进大地的巨型脚掌。 那时的姜辰还只是个小孩子，对于害怕并没多大的概念，他还很好奇的顺着巨脚向上望去，豁然看见了一头恐怖的怪物。 那怪物足有一丈高低，浑身上下充斥着暴戾之气，它的手臂和大猩猩一般，直垂到了膝盖，更诡异的是，它竟没有影子，而且脑袋完全是由一团没有实质的黑雾组成。 魍魉！ 姜辰的脑海里猛地出现了这样一个名字。李道人对他不止一次的说起这种鬼魅，这是一种常年生活在山林中的鬼怪，喜好食人！ 他反应极快，撒腿就跑，逆着风，却跑出了风一般的速度。 但这只魍魉在深山修炼已久，硕大的脚掌轻松就弹离了地面，咚的一声，径直降落到了姜辰身前。尚处坚硬的泥土受了魍魉一记重击，轰然爆出了一朵泥花。 姜辰向前猛冲的身子一时竟没刹住，蓬的一下，不偏不倚撞到了魍魉的膝盖上。巨大的反冲之力将他倒卷而出，直接撞飞了二三十米，若不是被一颗苍松拦住，距离会是更远。 姜辰尚处幼年，骨头还没发育完成，只觉脑中一片嗡鸣，隐约听见大地被魍魉的巨足踩踏的颤抖不已，头一歪，霎时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明月镇，后来才知道，是李道人救了自己。 而那只魍魉再没出现过，因为那只覆满灰毛的巨脚，一直在他家大门门口晾晒了好几个月，才被镇中的流浪狗啃食干净。 原来李道人在他晕过去的时间里及时出现，并杀死了那只魍魉。 ---- 魍魉事件就这样过去了，姜辰没问李道人如何就得知自己遇险，李道人也就不说。那天之后，他仍是照常进山采药，换银钱，去逍遥客栈给李道人换酒，日久天长，也就彻底淡忘了。 今日，若不是这只红纱女鬼的出现，他也记不起那只消失的魍魉。 讽刺的是，那日有李道人出手解决了魍魉，今时除了他自己，谁会帮他呢？ 姜辰委顿在地上，感到冰凉的地气正从青石地板间泛起，他的神魂一激，顿时一片清明，潜藏在经脉里的潜力，也跟着被汹涌的点燃。 “你去死吧！” 他发了狠，猛地挥掌击向了红纱女鬼。 这女鬼没料到他会主动攻击自己，一愣的间隙，姜辰的右掌蓬的就落到了她的胸口。 女鬼低头看去，就见有淡淡的青芒，从这名少年的掌间透出，一股脑，拳涌进了自己身体。她迟疑片刻后，陡的尖啸一声，反手在姜辰的胸口留下一个血色的掌印！ 一人一鬼，同时倒飞而出。 姜辰这掌全凭运气，他的道途才刚刚开窍，只学会了如何从天地间吸纳元气，却还并不晓得，如何合理的分配和使用这些元气，于是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情急之下，他一股脑把体内储存的元气全打进了女鬼体内，还被女鬼倒打了一耙，受了不轻不重的内伤。 隐隐血腥之气飘荡在古道上空，幽明的鬼火再次疏忽隐现，能够看到，姜辰是被女鬼打的吐了口血。 而那女鬼，也为他的道芒所创，暂时失去了踪迹。 按理说，姜辰一击成功，能借此喘上一口气，但他的眼神中却更加的恐惧了。他清晰的觉察到，正有无数道冰冷入骨的鬼气，迅捷无比的向自己围拢过来，不过片刻，古道之上，已然鬼火大盛。 那有头无面者，是吊死的厉鬼； 那脖颈如针细，腥舌外翻者，是饿死的厉鬼； 那面色惨白，面目浮肿，身着白袍者，是水中的厉鬼； ----- 诸如此类，各种鬼魅，竟像受到了某种召唤，倾巢而出，生生占满了整条古道。 姜辰笼罩在一片阴寒之中，冻得直打哆嗦，心中不由好生的哀叹。他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丹府，但那里却空空如已，元气的渣儿都没剩下。 他长叹一声，将心一横，反正该来的总得来说，该死的人总得要死，不如昂首挺胸，光明磊落的迎接命运的终结。 而那些厉鬼，分明是循着血腥之气而来，它们还在犹豫着谁先上谁后上的问题，但见对方一幅待宰羔羊的样子，瞬时凶性大发，再也按耐不住，全都凶神恶煞般的扑了过去。 谁抢到，就是谁的。 鬼声呼啸在了整条古道。 姜辰却再一次的平静了下来。他的年龄虽然不大，但每每面对困境和生死的时，总能表现出一股远超常人的气质。直至很多年过后，当他真正驰骋星魂、与天斗、与地斗的时候，蓦然回首时才恍然醒悟，原来很多事情，在很多年前就注定了。 但在万鬼分食之前，姜辰没有时间来思考人生，他只是希望死亡来的快些，最好在痛苦降临之前，就已陨灭。 他忽然觉得，人生最漫长的事情不是想得而不可得，而是等待死亡来临的过程，漫长到令他还有时间，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 是碧落。 碧落不改以往阴森的形象，在他心底冷冷的说道：“跟着我念！” 姜辰有些意外，但随即就释然了，淡淡的温暖浮现在了心头，原来自己并没有看错人，她终究还是回来找自己了。 欣喜之下，没有了任何怀疑，更没觉察出到任何的异样之处，便跟着碧落念了起来。 （---吾主阿凉，请赐我冥王之力，驱逐世间的万恶--） 字句有些拗口，语意艰涩玄奥。姜辰却一字不落的念了下去。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一段咒语的时候，那荒凉古道上的万千厉鬼，竟已如遭重噬，尽皆笼罩在了一片纯净无垢的黑芒之中，继而响起了凄厉的鬼鸣，哀声四起，万千厉鬼，蓬然消散。 姜辰震撼的望着倏然一空的荒凉古道之上，尽化虚无的万千厉鬼。他也旋即明白过来，是他，是他自己，跟随者碧落的指示，完成了对厉鬼们的无情捕杀！ 而直到此刻，他才恍然觉出，在过去的那几秒里，巫女碧落是一直在自己心里，跟自己对话的。 古道前方透出了一缕微光，碧落仍没出现，却又在他的心里对他言道：“你我就此同生，请跟着那道微光走，我会一直在光明处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