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婆罗门
休养数日,落华身体渐渐复原。毕竟是有功夫底子的,也不至于就娇弱到那种程度。手臂上的伤没再裂开,恢复得也不错,莫言再三叮嘱不可以沾水。 今日渤海国在校场有一个盛宴,盛宴不分昼夜,会持续三天。为的是庆祝新一批改良过的兵工武器在渤海国自己技师的煅造之下独立完成,这就预示着渤海又有了一项保护国家的技术不再依靠那些对本国虎视眈眈的周边豺狼虎豹们的参与----分一杯羹还有掌握军事内部机密。而此时落华坐在海音殿内,捧着一盅参茶暖手,茶碗里腾起轻轻的热气。 在她的对面,坐着一位神态祥稳的年轻男子----干净,是他给落华的第一印象:脸面清秀白皙,两鬓梳理的甚是整洁,被延伸到脑后的发髻簪着一支木簪子;即使是盛夏,他也穿着两件浆过的革服外深内白翻出干洁的衣领,不曾见他流汗,空气中散发着某种叶片上淡淡的香气。 他饮了一口香茶,就甚是规矩的将茶碗推回到红木小几上。面带微笑的看着落华,说话很慢很优雅,仿佛自有其意志和规律在运行着的植物。“初次与尊贵的落华公主见面,实乃荣幸。” “不敢。从先生的拜贴上看,您是位歌者?不知求见我有何指教?”面对知书达理之人,落华少不得正襟危坐,措辞也文绉绉起来。 “公主可以唤我‘真先生’,真自幼喜读山海经,及弱冠之年起便开始云游各地饱览名山大川;数年前于南国一片江泽之中见一奇木,树木双生,枝干盘根错节,香气徐徐往复。据当地人称此木乃‘知音藤’,有上古神迹护佑的仙根秒音,做乐器尚佳。 “是以真取其中一段削枝断面,打磨鉴光,封漆勾弦,刻以‘水生经’中的一节诗句,便是此琴了。”他将背囊中取出一架古琴,呈与落华面前。“素闻公主才貌情三绝,佳人配雅乐自古天成。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望公主笑纳。” 落华抚上琴面果然触感与他琴不同,轻拨几声弦音,音色仿如金击玉罄,却也隐隐有杀伐之气暗杂其中。落华脸色未变心中略惊,一抚之下失了兴头,“多谢先生厚赐之情,然本宫专攻箫管,对弹琴拨瑟实在是不曾开窍。未免良琴拙待,还请先生收回。” 真先生微微一怔,随即笑了出来,“也好也好。”又喝了一阵茶,公主起驾鹿原参加校场盛会,真先生这才起身恭送离去。 手抱良琴的真先生站在人来人往的角门外,显得那般不起眼。他遥遥望着公主的车驾驶向鹿原方向,若有所思地笑着。同时踮着脚尖的身躯恢复了自然直立,原来他也并不是那么的矮小。 侧颈扫至一缕寒芒,犀利的刀锋已横过真先生颈项。真先生没有回头,笑得更欢。 “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西南草原上的羊羔们收割了。” “劝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至少从外在来看她可称完美。” “别惹我做出玉石俱焚的事情来。” 真先生依然抱着他的琴,完全不畏惧他那纤细皮肤上已暴露在森森刀口边缘过于明显的青蓝色血脉,反而是轻巧地转过身来,看到持刀之人兜着一身黑袍隐于背光处,只有遮到眉下与鼻梁之上的那一双瞳眸闪出不明亮的余辉。“那你就自己动手,我来只是想提醒你待在这里的时间太久了。” 鹿原校场已经被布置一新----自八方而来的宽幅硕大红绸汇于场地上空,缤纷华彩。 校场上正由军中最勇武的将士们手持新制刀器,跳着战场归来的庆祝舞蹈虎虎生威。舞者脸上涂着红绿黄三色远古咒文,身披铠甲,不时嘴里吼着营训的口令节奏铿锵有力。崭新的厚柄薄面刀器在正午烈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仿佛默契一般,主位的王上与相隔不算很远侧席坐着的中原公主,今日各观各的不曾对望过一眼,使得众将与在座的老臣心里犯着嘀咕。就连公主面前席上的铜尊被不当的斟满了初来渤海之时那有名的圣酿烈酒“婆罗门”也没见王上有任何表示撤下的意思。 早时校场各场所就已被装饰一新,纯度很高却搭配极好的原色绚烂斑斓,以王座为首被长幅的大红、明黄以及天鹅蓝绸缎装饰悬挂于房檐梁柱之上、楼阁之间。 端坐在主位的渤海王爷由三五个美妾夫人簇拥欢笑着,就着美人之手品着刚刚开封的佳酿;下殿两边的勇士将领伏地感念君主恩德,吃喝着平素战场上想都不敢想的珍馐美味、甘鲜酒果。这时,中间的舞台上交替而来的歌伎舞伎们正甩开水袖,跳着曼妙的宫廷舞蹈。场景画面,一派祥和。 落华对于两侧乐师们吹奏呜呜的牛角实在是提不起兴致,耳边不时还传来上首那位渤海王爷与众姬妾的调笑声。托这位王爷的福,梅儿天天跑进跑出叽叽喳喳打听回来的小道消息里,绝大多数都是他每晚宠幸了哪位娘娘哪位夫人的风流韵事堪称一绝。对此类事情落华曾下了严旨,禁止梅儿以及海音殿的人整天无所事事嚼舌根、瞎打听,也不许再传进她的耳朵里。百无聊赖中,落华面无表情地取了面前酒爵,默默地饮了两口酒爵中似曾相识的琥珀色醇酿,想起这酒仿佛叫做“婆罗门”。带有异族特色的名字,虚无而飘渺,又像是鬼门关前神秘的锁链,带领着贪婪而无所觉的人们走进它未知的殿堂。 “王上!”侧首位一个纯白胡须的老者起身行礼,“今日新器铸成举国同庆,老臣孙女不才也想献上准备的小小才艺供您赏鉴。” 左派系的臣子们纷纷跟风举荐:“哈哈!听说左家小姐知书达理、样貌非凡,已内定为最佳的王后人选,将来若要入了后宫再好的才艺可都瞧不着了,今日就让我们一饱眼福吧王上。”一时王座左侧区域的一众朝臣顿时热闹起来,反观右侧却显得更加寂寥冷清。 在座臣子分两派,左氏一派多皇亲贵族,附庸党羽皆是其荫封之下的贵族子孙及燕氏从属军人一门;而另一派则是多年科举选进、自负师从圣贤、学富五车的文士革新派。革新宣扬除积弊收田地,而守旧一门则坚持优待复国期间殉难的皇族将士,为其留有土地养活保全子息血脉兴盛。众老狐狸们皆抓着王上的心里动向为己派活路子----一方面常年白衣流亡在外的王上,当然要清除弊端复兴渤海,怎么可能还像那些从小吃不得苦又怕君弱臣强的局面而糊弄度日?另一方面,皇族们年年提醒王上祭奠复国时尚未名分的燕尘雪一众死士贵族,说得好听点是不忘同袍不忘国耻,可私底下谁不知道燕尘雪是王上心中永远拔不出的硬刺!可不么?就连宫里那位娘娘都是沾了这位死士顺带的荫光。 是以,选中左家小姐为王后,也就意味着在尚不算平衡的朝局里为守旧一门加上了无可限重的砝码;不过,革新派并不完全灰心,毕竟他们还在来回观望着这位中原来的公主与王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可他们并没看到公主脸上有任何的情绪,只是进步般的如今居然能慢饮当日绝口不动的婆罗门了......王上一向反感被人当作棋子利用,也因此内定左小姐的事情在去年春天,至今一年了也不见纳入后宫。按道理说如此庄重严肃的场合是会直接拒绝她上殿的,而当下王上的反应倒也着实令众人玩味。果然---- “哦?”仿佛饶有兴味的,“那就辛苦左家小姐了。” 老臣们一阵莫名其妙的山恩万谢后,一名浅青色领口的粉衣女子款款上台。她朝渤海王的方向行了一礼,等待着使女们把桌椅和玄琴搬来安置好。少女没有出声,指尖几声微调,不时一曲雁渡南飞便自她手中流出。曲风一改往日哀鸣铿锵,反而转向柔婉缠绵,犹如檐下汩汩煮茶,将茶之淡香飘出馥郁浓烈,爽朗宜人;又如江畔故人相思,临风而立,小船轻舟。 人说听音辨性,落华听出她是个生性温柔婉约的女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定能起手绣花鸳、落手烹茶糕、谈吐镜花月、巧笑拨琴享。自己算什么?除了提刀上战场拥有一身吓人的功夫之外,幼时课业上关于《女则》、刺绣、烹煮、弹琴都是能溜则闪,没有一次耐下心来认真做完的。人家是做渤海王后的料,而自己样样不成行。居然还一直一直在妄想!一向横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落华,来到这里一路走到黑......这倒好,万般愚蠢之举到头来就做了个彻彻底底的替身!还是趁早启程回中原算了...... 酒入愁肠愁更愁!每想一处,落华便喝上一口。这爵中的婆罗门仿佛也不如当日那般难以下咽了是不?她不敢看首座的那个人,不敢看他看自己的眼神;更怕看到他那冷漠的性子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仿佛也堵着那么一口气,只能选择沉默,与喝酒。头好痛,也仿佛只有这滑入喉头辛辣犹如眼泪般酸咸带着苦涩的东西,才能帮她把梗在喉头的那个“难以下咽”给手起刀落般开道咽掉,将心中那更苦闷的徒劳遗忘。 像是个讽刺重复着过往的一幕幕----不知道左家小姐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这群波斯舞娘什么时候来的。 也许是因为材质粗劣,观赏者就只能从舞娘们婀娜有如蛇体一般扭动的诱人身姿和节奏明快亮闪闪的小铜片来作为取乐的谈资。如此肤浅低俗的设想却赢得了小国女人自豪、男人嗜好偏颇受欢迎的青睐。 如果说初时落华因为不解男女之情对此并不带大的感受和反应,那么此时舞娘们各种迷人的风情与舞蹈却让她在脑海中不断浮现起那个人的脸,那人惯常带着的迷人微笑以及他温润低沉的话语呢喃。而这些最美好的曾经,此时却令她无比的烦躁。当舞娘靠近她时,她面无表情,舞娘仿佛附耳与她低语,她却僵直着脖颈拉了拉外袍两侧的前襟。 尽管都穿着纱织衣料,但舞娘们身上的这种质地选材与手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跟落华那套中原先进的交错缠丝技术所研制出的纱丝相提并论的。 忍耐、克制。努力回想着面临战场时将领不可以乱了军心的面目,仿佛已经距离她很遥远了。对于这坏眼睛和精神的磨练,丘冉法师也曾说过这是磨难与试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是很有些大不了的。原来舞蹈并不是落华意识里仅仅根据风花雪月四时之景之事物的变化、从而研究出不同门路的功夫和阵法,它竟然在每一步一动作间都包含了人的情感喜怒哀乐。 如今的落华已不能再保持无动于衷、心思澄明了。无数次的努力、无数次的泄气和放弃,她知道自己不能脸红、不该脸红,这不是害羞却依然克制不住着引发了她内心的怒气。 她多想回到刚来的时候,只是简单的不愿认输、不让他得逞,初时完全可以不屑不喝婆罗门;而此时却是不敢不能看他,不要被他怜悯利用替身的下场,明知道那酒喝了不好,却赌气灌下一樽又一樽...... 天黑了,晚风吹拂着她红扑扑的脸颊,迷离而痛苦。拍了拍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居然是烫的。 也不告退,径自起身就摇摇晃晃要回海音殿去了。可她真的记得回海音殿的路吗? 头好痛,其实她是不知道自己晃到了哪里。一路跌跌撞撞扶着墙沿走,把脸贴在凉凉的墙上好舒服。颠了两步走的不太稳,身后传来好笑的喉音但并不明显。落华四处找找,没有人,撇撇嘴回头继续走。突然就往前栽去---- 没有撞得头破血流反而因为急速的晃荡引来剧烈跳动心脏惶惶难受,接近昏睡中的落华被吓得有些清醒了。厌烦的寻找着谁不让她好好摔一跤! 人生有时候走的太疲惫了,反而有一种诡异的自弃心理更想要真真实实的摔一次。可愤怒过后,清醒了怕疼的感受却没有了最初要摔时的胆量与莽撞了。 夫余震有力的臂膀生生把她的一只胳膊给拽了起来。“不要命啦!” 落华歪着脑袋,眯着看不清楚的眼睛寻向头顶,驼红着一张脸呆呆的看他,仿佛暂时想不起来他是谁一般。夫余震以为她醒了,正要松开力道,可她却突然朝自己傻笑,软软的身子就往地面上滑去。一时之间夫余震只好该由两只手搀住她。 银色的月光照在落华的脸上,她突然使劲推开了夫余震的扶持,两只手臂用力推着他手臂,试图要站起来。看不清眼前的影像,于是她收回双手使劲揉了揉眼睛,醉眼迷离中身子失去了支撑又往下倒去。夫余震不得不再次牢牢握住她上臂。 胃里,是翻天覆地的难受,心里也难受,头疼。落华手摸着头向后仰起,真是个把自己随时处于危险的小孩。夫余震笑着皱眉,改由右臂圈住她的后脑,让她整个面庞完美无瑕的迎着晚风和月光。 浅青的夜色中她微微蹙起黛眉,天然的胭脂红润了两颊,也点燃了樱桃般馥郁的檀口。偶尔挣扎着睁开双眼,那如蝶翼般舒展的眼睫毛轻轻颤动,月光下水汪汪的明眸,看不清的视线是迷离的,在夫余震双臂有力的掌握中,怀里的他的公主是那样的美! 突然之间落华就哭了,很小声很小声。“她在你心里永远都那么完美不曾改变也永远不会再改变! “我比她晚来到你身边,晚来了六年!”她伸出冰凉纤细的双手,指节抚过夫余震光洁的两鬓和刚毅的脸颊,却令他好气又复好笑的自吟自歌: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当你们并肩作战的时候我才十二岁!你会喜欢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吗?”双眼中闪现着希冀又复祈求的光迷蒙氤氲着泪水,他不言---- “呜......所以我要怎么争?我争不过!”两只手,像个孩子似的揪着他的衣襟扯着。 此情此景,四面小楼的庭园和一轮月。夫余震只能用宽厚的掌心温柔到没有力度帮她拍抚着脊背,尝试用着哄孩子的耐心来哄着怀中的落华。渐渐的,落华呼吸渐稳渐轻,竟然就这样放心睡去...... 像她这样的公主是夫余震平生仅见,天性纯真到不懂那些俗世的纠缠,所以总是吃亏;长得漂亮,心美,也聪明好学。即使每次两人争执却吵不起来。她是在意他的---- 夫余震赫然发现,当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时刻注重自己、要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的时候,就是她动情了。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自己要接受她吗? 在害怕背叛尘雪的心理上,是他一直在逃避;也是这个心灵如此干净的美丽女孩让他又有了想要爱人的心理。 可她会死掉吗?像尘雪一样无声无息地撇下他、离他而去吗? 所以更多的时候,他不想再承受失去挚爱的痛苦。所以宁可不爱,不给她人机会的同时,其实是不敢再给自己机会。